群鬼也随那人的离去而隐没,一瞬之间恢复至初,方才种种又如一场癔症。
被风尘磨去墨色的酒旗兀自摇晃,祝妻归望着空荡的街道半晌,握住文雏羽的手,将他朝人群外拉去,同时压低声音说:“你刚才有看到那些东西吗?”
文雏羽反扣住祝妻归的手:“发生了什么?兔子可带在身上?”
祝妻归摇摇头,没再回答。两人避开人群,在一处店铺屋檐下站住,文雏羽将早就摘下的面具搁在一旁空架上,握着祝妻归的肩膀,让她正对自己:“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祝妻归也不知道,她现在很恍惚:“锁链没有了,昨天那两只鬼应该不会再来找我麻烦。”话说完,祝妻归才后知后觉,几日来看到的种种奇相竟未对她带来任何损伤,一切过眼云烟,而梓树下赵二的死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她对此已并未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祝妻归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奇怪,仔细回想,狼女被她无意间射杀后,她同样没有很大的感触,惭愧和自责是有的,但都敌不过那一瞬间涌出的惊恐。她至今都清晰地记得,那是来自违背了诺言的惊恐,她亲手让本应贵如千金的承诺化成为草芥,一如她现在所做,置长师职责不顾。
面前的文雏羽不会明白她在顾忌什么,无论是对信誉的背弃,还是对职责的逃避,都只有她一人才知晓。而就在刚才,她有个机会回到村子对造成的麻烦进行补救,但她却生出了很大逆不道的念头。
既然迟净年并不能庇护坟上村,那她又为何要继续去信他。她真想就这样和文雏羽他们跑了,去风餐露宿,去打猎喝酒,甚至是去徽州春风一梦。可偏偏,她又舍不得家里的沈娘,舍不得长师这个名头。
而荒谬的是,唯一能留下她的两者也是大厦将倾。被她视作洪流里唯一浮木的婶婶也被其他人攀附着,这个发现让一切变得岌岌可危,她时刻恐惧着他人轻而易举就将其抽走,那是这场灾难里,祝妻归仅有的东西了。
她不是不懂事的人,她一直知晓,坚不可摧的铁娘子不会只是永远站在自己身后的婶婶。可知晓此道理是一回事,但道理真成了事实,又是另一回事。
面对他人的离去,她能做的从来都不多。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祝妻归就努力让婶婶少操心。于是生性贪玩的她甘愿做了长师,但慢慢的,事情脱离预期,祝妻归自己内心又开始痴迷做长师。
她讨厌坟上村,可她喜欢的“独特且重要”全依托坟上村才能给。她憎恶赵进,可她又想要让赵进对自己刮目相看一次。
祝妻归觉得自己要疯了,要被扯碎了,这一切就像十岁以前不好吗?她为什么要想这些,她为什么要想通这些,看着自己犯蠢,憎恶自己无能,也是婶婶说的什么每个人的必经之路吗?
这条路太难走了,祝妻归不想一个人。
所以在文雏羽第三次追问的时候,她反问了。灯火恍惚,她手撑着床沿,垂下眼帘盖住被泪水打湿的眼。她说:“四叔对你很重要吗?”
文雏羽似乎没想过她会这么问,沉默片刻,答道:“在成长为一个男子之前,他的认可于我而言很重要。”
祝妻归慢慢问:“你现在不是一个男子吗?”
文雏羽摇头:“我还有很多不好的地方,而四叔会让我明白那些地方具体在哪里。”
祝妻归依旧问:“你现在不是一个男子吗?”
文雏羽微微蹙眉,正视着祝妻归:“不是。”
祝妻归认真地说:“那你怎么确定自己不是男子?”
文雏羽默然片刻,还是接下了这个有些剑走偏锋的问题:“也不是确定自己是不是男子,同你扮男装比起来,我是男子毋庸置疑……啧,怎么说,你知道民间胡黄白柳灰成人的传说么,他们套了人皮,就是人吗?”
祝妻归偏头笑了,再回头露出颊边一点酒窝:“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其实不是男子,而是什么狐狸白蛇变的?”
文雏羽压着眉,哑然失笑。他起身,轻轻揉了揉祝妻归的脑袋:“我不跟你贫,你肯定懂我意思,这下心情好了,就早些休息。”
祝妻归忙说:“没,我真的不太懂,那我换个问法,你说你长大之前四叔的认可对你很重要,那你如何知晓什么时候他的看法对你来说不重要?”
文雏羽扬起一边眉,泪痣也随之微动:“在我眼里,四叔无异于父亲,他的看法一直都很重要。至于什么时候不需要他的认可,想必就是我有能力认可自己的时候,到那时我的看法会和他的看法同样重要,甚至胜过他,取舍在我。”
祝妻归张了张唇,片刻后又紧紧闭上。文雏羽觉得刚才那通话略显矫情,见祝妻归沉默,也有些不好意思,便干咳一声:“小小一只,每天都在想什么?”
祝妻归睨他一眼:“小小一只是什么?你家乡就管女孩儿叫这个?”
文雏羽笑笑:“小妮,行吗,早点睡,明天还要早起。”
祝妻归在腹里搜刮片刻,最后回敬道:“你也是,小皮条。”
文雏羽身形一滞,略带迟疑地迈出门槛,转身关门时仍旧有些困惑。祝妻归吹灯歇下,就着夜褪去外衣,盯着那顶不知罩过多少人的深色床帐,默默翘起二郎腿。
远处跳会想必已经过了压轴戏目,动静渐朝城西转去,窗外蟋蟀声渐明,客栈楼道不时传来其他客人归来的脚步声,几句对话零零散散落进祝妻归耳里,朦胧间她没力气去听,任凭最后一点思绪同窗外晚风一起逃逸。
这是睡得无比安稳的一夜,第二日清晨,祝妻归看窗外以为自己醒得很早,但下了楼四人早就坐在了桌上。温修笑着同另一个话多的明朗男子讲昨天看到的剧目,文雏羽照旧一身整洁,头发束得一丝不苟,抱胳膊看着面前小米粥,不知在想什么。
祝妻归走到空位落座,店老板最后端上一笼冒着热气的蒸饺,温修抽出筷子招呼大家快吃。桌上就属温修话多,一边夸赞老板手艺好,一边从笑呵呵的老板那里打听此城近况,他讲话时独有腔调,不时引得远处几桌客人看过来,也笑听着温修谈天。
祝妻归埋头安静喝完最后一小口粥,将碗放好,抬头就对上一个客人饶有兴趣的视线。客人略略扫了她一眼,继续看着温修。
温修正讲到兰州见闻,这时突然有人问:“你也逃难来的?听口音也不是那边人啊?”
温修看过去,没提他引以为傲的徽州,转而几句俏皮话套出那位兄台来处。原来他才是逃难下来的。西北连年大旱,他原给当地最有钱的老爷种地,老爷待人不薄,为人处世也周到,他不求闯出个天地,只想留在老爷田里勤勤恳恳一辈子,讨个俏媳妇,生个胖小子,把这辈子过活过去。
说到这儿时,祝妻归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人身材高大,五官端正,眉眼间也是一股正气,说起话来滋出一口大牙乐呵呵的。
但如果真那么好,他也不会坐在这儿了。祝妻归吃完也没下桌,只默默坐着听完他的后半段经历。
事情转折大概就从一群陌生人在田地找到他开始,他们说他一表人才,为什么要给一个老头当奴,还说这些本就是他的土地,一个男人怎么容忍立身之地被恶徒诈走……类似的话一大堆,说到最后,原来是东边那群抄家伙打仗的农民找了上来,想要他一起帮忙说服其余人入伙。
在他看来,这跟朝廷招兵买马没什么区别,他活得好好的,干什么要去做那些拼命的事。这群人凶神恶煞,他也不愿惹是生非,自是含糊应下,转头告诉了老爷。老爷上报官府,抓了一半,逃了一半。
也是那时,他觉得自己要遭报应,最后报应是来了,但落在了老爷头上。
那群亡命徒一般的人深夜闯进老爷宅子,趁夜杀光青年壮汉,剩下妇孺纵欢,最后将那金银钱财洗劫一空,还放火烧光了田地,带走了那批游手好闲的地痞。那件事过去后三年,他娶了老爷的小女儿。小姐是同百合花一样美的,他说,小姐原有一门亲事,但那事过后她因失贞被退婚,戴孝三年他常伴她左右,替她料理田地,而后自然滋生出了感情。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可第四年大旱又遇蝗灾,田地颗粒无收,又恰巧碰上朝廷为压东边那群起义的农民悍匪加征赋税。头一年勉强过去,他以为像以前大旱时撑过一年就好了,但第二年来势更凶,就连官府都要靠几位老爷救济,关押的罪犯也全都放走。
他的消息不灵通,挖完野果回家时,远远看到一群人堵在他家门口。他早就搬去与小姐同住,见状立刻跑回宅子,想在他们找人问出情况前安顿好小姐。
他们速度比他预想中的要快,情急之下他将小姐藏进地窖,小姐要他也进来,他说他们找的是我,若我不在,他们翻个底朝天定会连累你。小姐问他,他会回来吗。他当时想,应该是回不去了。但他妻子却说,如果他不回来接她,她就让自己烂死在地窖里。
因为这句话,他从鬼门关杀了回来。他欠小姐的太多,他不配叫她妻子,但窖门关闭前小姐的那句话,让他第一次觉得人活在世上不只是仅有一条烂命,如果可能,他真想在一切变故未发生之前,堂堂正正地追求小姐。
他动弹不得躺了两日,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被关五年大牢的那位带着一群饿疯的人杀进老爷们的粮仓里。但那些老爷也实在没有了,除了留给自己活命的口粮,早空了,不然怎么可能忍心看人活活饿死,大家都是活在这一片土地上的。
那群人便抢了金银珠宝,凑出几匹瘦马,挑了一些看上去壮实能打的去找兄弟汇合。
不过三日,风卷残云。
他凭着最后的心力爬到地窖门口,却没力气开门,只能一下一下撞响地板,轻轻唤小姐的名字。
这回却是小姐不愿开门,她咳得令人撕心裂肺,费了好大力气才说清,她染了病。
那是他这辈子都不愿再听一次的话。他很明白这四个字意味什么。小姐会医术,她不久前冒着传染风险救活了一个小女孩儿,但小女孩儿还是在第二日死去。那时他就忐忑不安,一直叮嘱她喝水吃药,有什么不适就立马告诉他,他去想办法。为此他还去各处山林提前找好草药,炼制药材,但现在草药就在□□,可他却动弹不得。
小姐让他别自责。她说,人活在世上,所经受的磨难就像一味味中药,味道难闻却对人有益,但好像给大家治病的人有时又不那么正经,总在不需要的时候强塞一些中药进口,让人自那之后吃什么都有苦味,连带着正常的食物也不敢再吃了。
一段话说得断断续续,但声音还是那么温和平静。她说,现在我就是你那一味没有必要但还是被强塞入口的中药,但你要相信,只要愿意继续吃其他的,总有一天这苦味会慢慢散去。
男子说到这儿声音都哽咽了,但嘴角还是扯着笑,那副样子怪异得让一堂的人都停了筷子没再说话。
他说,她根本就不是什么中药。小姐没反驳,他便告诉小姐自己也快死了,但他真想让她活。
那之后的一天,都没人再说话,就在他以为小姐死了时,那个温和的声音又恳求他说,你不能死,你要活下去,活着把我埋在地里,入土为安后我们能在冥界重逢,如果舍不得人间,那就转世投胎,等着下辈子相遇。
他答应了。他答应了她三个请求。
一是入土为安。万幸一云游老道救了他,让他有力操持此事。
二是结去因果,将后院那棵十几年都不见长的杏树迁去坟旁。
三是许下执念,要他带着两人攒下的银钱南下。
斯人已逝,坟茔高垒,手植杏树后睹物思人,万般悲切却求死不能,遂逃难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