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妻归是被一声近一声的摇铃吵醒的。
叮——叮——叮——
她好似身处万物混沌里,这唯一的声音古朴却铿锵有力,一下下敲击着她疏懒的六脉经络。
祝妻归正栖居在一颗水淋淋的树上,这声音让她惶恐,可她却醒不来,只能紧紧用尾巴钩住树枝。
不一会儿那浑厚的铃音离得更近,响时快如罗刹怒喝,盘旋的余音又似连绵不绝的老僧低语,晃得她所在的树止不住地震颤,祝妻归能感到周围的事物都在拼命蜷缩着,它们也在畏惧这铃音。
“铛—嗡!”
这一声摇得浑浊急促,还带着警示,祝妻归猛地睁开眼,一股冷气袭来,双目只看到近在咫尺的深渊。
眼前除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仅身后传来几许微光。祝妻归用尾巴竭力挂着滑腻的树枝,想将倒吊的身体转回去,可刚一动作,就又是一声尖锐铃音传来,紧随其后是万物战栗,树颤着将雨珠抖落,扑簌簌砸在祝妻归身上。
冰冷如箭,她在混乱里朝那暗处跌去,双眼不见一物,一物不可攀附。
在跌落中,她感到心里生根发芽,蔓延出一阵莫名的悲撼,彷佛行走在无垠荒原,天地上下落满了雪,而她孤身一人朝前走着,心口灌风,是被挖空了的荒凉。
这不是她这个年纪能体会的情绪,也不是她这个年纪能承受的情绪。
祝妻归竭尽全力挣脱着,直到最后一声炸响,有人泄愤般将铃铛砸向石墙。七窍堵塞顿开,随后五感清晰,她的神智也缓慢苏醒,睁开眼望着屋顶,好一会儿才彻底醒来。
那是什么,好真实细致,仿佛能将她吞进去一般。
祝妻归回想着那片无比清晰的黑,还没回过味来,便听到幽幽怆怆“叮——”一声,飘了进来。她翻身而起,在惊诧中确定那铃音并非源自梦里,而就在附近。
祝妻归愣住片刻,很快便想起石屋外的坟墓和文砚明口里的“冥府”。
真的会有鬼来接老人?她做这么多年长师,平日只知上香祭拜,也听说过世间有鬼,她虽不怕,但真的屡次见到并牵扯关系就是另一回事了……
祝妻归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壮起胆子,想出去看看。只怪好奇心捣鼓着她难受,既已醒来,她便没法让自己安分躲在屋内。
于是心怀着侥幸说,夜路谁都会走,想必鬼也不会见怪,只当她是一个不知情的路人,半夜醒来借月消愁就好,她远远望一下,也不搞出什么动静,不会妨碍他们办事的。
祝妻归想着,又道,也不知昨日那青鬼是什么来历,若是仗着我一无所知诳我,把我耍得团团转就坏了。
此念一出,祝妻归便知不再有转圜的余地,她定要看看冥府的真面目。
祝妻归扭头望向屋内,冷色的月光透过方窗打在地上,昏暗里横七竖八睡着不久前还在火堆前胡乱谈天的壮士们,他们各自侧卧伏地,身体起伏着传来鼾声。而铃音仍在响着,随风灌进祝妻归耳里,像为她量身打造的诱惑。
祝妻归看了一眼抱弓席地而眠背靠石床的文雏羽,又将目光一一扫过众人面庞,最终挽起裤朝屋外走去。
文砚明坐在门口,头靠着门洞,身子挡住了路。祝妻归便转身去了南门,甫一探头,就又听见了铃音响动。祝妻归忙随声抬眼,竟见阴冷的院坝起了浓厚灰雾,两道漆黑的锁链打在地上摇晃着,朝林木黑暗处延伸。
尽管早有准备,但这场景未免还是太诡异……祝妻归一时忘了呼吸,只目不转睛,望着黑锁链尽头。
白雾袭来,卷灭了残火堆,守夜三人也早就困得睡了下去。
朦胧间,祝妻归觉得时间过了很久,虫豸蛰伏,鸟兽无踪,在过分寂静的夜里,她只能听到隐约铃音。每响动一下,锁链便不住震颤,原本清亮的月也逐渐模糊,渐渐地,祝妻归连黑锁链也看不清了,低头甚至看不到双足,只能看着白雾攀升,连腰肢也隐没在大肆弥漫的雾中。
祝妻归有些后悔,想回屋,可身体却被骇得迈不出一步。
一阵风起,祝妻归借着模糊月光,看到迎面而来两道长影,幽光暗起的白面,眨眼千里的脚程,明明速度如此之快,却像是隔着十万八千里,如何也走不到眼前的空地。
祝妻归缩了缩身子,好让自己藏得更深,等再抬眼时,那两只鬼早已立在坟前。
两鬼一黑一白,头戴长形高帽,一手握着一枚硕大古铃,一手紧紧缠着黑锁链,围着坟墓不知在想什么。不一会儿坟旁便钻出几只黑团团的佝偻鬼,双手猛刨着土,像是在掘坟,可坟堆纹丝不动,只有佝偻鬼们随着动作加深,身体渐渐没入了土里。
期间两鬼就立在原地,手上锁链直垂在地上,被白雾掩得看不清。
祝妻归不敢眨眼,一直望着那处,很快一只佝偻鬼爬了出来,浑身吊着津液,面上一圈是醒目的红,像茹毛饮血的野兽。他动作很快,也很恭敬,跪在地上便迅速托起两颗滚圆的事物。
两鬼一拂袖,各自伸出指甲修长的白手,捏起一颗球状事物,喂在红口里吞咽了下去。
祝妻归甚至能想象出他们“咯叽咕唧”咀嚼的声音,她用力眨了一下眼,想朝石屋内侧躲去。可下一刻,那两只鬼若有所察般地回过头,纯黑的大眼珠直转向祝妻归。
祝妻归被震住了,丝毫不敢动弹。但好在两鬼很快回头,陆陆续续佝偻鬼也下了地,想必这次仪式也快结束,虽然过程一言难尽,但老人好歹入了冥府,这些鬼也能快些回去。
可事不如愿,两鬼转身朝祝妻归的方向来了,脸无表情,脚不落地,只双手不断绞着锁链。
祝妻归心生不好的预感,连忙低头,雾已散去,漆黑的镣铐则赫然入目,这锁链缠的竟真是自己。祝妻归心咯噔一跳,猛地抬头,双手紧扣住石墙:“这一定是误会!”
她语气急促又笃定,倒是让两只鬼愣了一下,但反应过来后又将绕锁链的动作加得更紧了。
祝妻归连忙去挪锁链,但一碰,双手便被灼得生疼。她这举动倒让两鬼重新停了下来,祝妻归脑子一转,忙说:“我绝对没死,你们要是伤了我,回去就完蛋了。”
两鬼顿了一下,对视片刻,其中一位发了话:“何出此言。”
祝妻归不敢怠慢:“我知道你们鬼差不能伤人,可我是人,你们该收的在那个坟里。”
那位仍旧面无表情,默了良久才开口:“比起你的巧舌如簧,我更信魂锁。”他说着,将手一抬腕子一转,祝妻归的左脚便被链子拽起,身子朝后摔了下去。
祝妻归被摔得眼冒金星,她凡人身体,怎能被锁鬼的链子来回折腾,可这两只鬼不信,她毫无办法,只能试着继续劝说:“鬼差大人,你们让我死不要紧,反正我死了还能继续在冥府活,可关键是我是活人,你们平白无故锁了我,到时受了责罚,你们就连鬼都做不成了。”
两鬼又对视一眼,祝妻归便知这话至少对了一半。她朝鬼伸出双手,月色下冷白的掌心被锁链灼出两道切口整齐的细长伤痕,分明是血肉之躯才会有的反应。两鬼默然不语,可同样手上锁链也未松动分毫。
祝妻归也不知还能再说什么,双方僵持着,都等对方给出下一步动作。最后祝妻归实在没忍住,提议道:“你们不如回去换个魂锁?”
两鬼仍无表情,但祝妻归就是能感到他们的脸变黑了,心知说错了话,她也懊恼不已,发誓再也不凑这危险的热闹了。
另一只鬼这时说:“魂锁是由万鬼精魂炼成,按域蔓延,不可更替。”
“蔓延?”祝妻归猜测道,“那这么说它就像树木根脉一样,自己找魂魄吸收?你们只用跟着它走?”
先前那只鬼道:“你话有点多了。”
另一只鬼抬手:“无妨。”他动作间铃铛毫无响动,面向着祝妻归继续说,“看来你对我们冥府并非毫无了解。我们的确并不能决定抓谁,魂锁会给出我们最正确的指引,我任此差百余年,从未有过失误。”
那他岂不是很老?祝妻归压下一闪而过的念头,继续听他说。
“正因如此,你必须同我们去冥府一趟,否则今夜我们交不了差,只能如此相看两厌。”
祝妻归皱眉:“我去了冥府,你们就能解开这个魂锁?你当真不是在诳我下去?”
那鬼沉默片刻,继续道:“我承认,是的。你下去后并不一定能解开魂锁,但你可以上报重审,走渠道让相关官员裁决此事,或直接让有能力损毁魂锁的鬼帮你——自然,并非我二者。”
祝妻归听出一种绝望,她生无可恋道:“我明日就下山回家,你们怎么就今天找到了我。”
先前那只较为强硬的鬼说:“此言无用,起身,走。”
眼看左脚又被抬起,祝妻归忙拽住那条锁链,用力一拉,竟让那鬼一个踉跄。她心想这鬼莫非轻飘飘的,全靠锁链拿人?于是如法炮制,忙抽回右腿,可锁链绷紧,另一只鬼也未被撼动分毫。
“并非我们来找你,是你们点了香火,引魂锁来至此处。”
“和她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那鬼匆忙稳住身体,又恢复了原本深不可测的模样,但祝妻归却不像先前那般怕了,按图索骥、奉命行事……他们似乎同自己也没什么两样。
祝妻归没理会,只同那位礼貌的鬼讲:“可是这香火是点给那位老人的啊,但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们似乎吃了他的眼睛?”
周围气氛瞬间冷了下去,两鬼红唇紧闭,只有锁链收缩着,让祝妻归不住挣扎。一只鬼迈步向前,一手朝祝妻归双眼覆去:“你应当忘记。”
可祝妻归没听清,只以为他要挖自己眼珠吃,拼命拍打着,余光见一团红色的物什从怀里滚下来,让近在咫尺的鬼朝后避了避。
她定睛一看,是文雏羽送自己的那兔子,她双手捡起,挡在身前:“文雏羽!”
那鬼似想要再次伸手,但却被红绳兔子连连逼退,另一只也不再说直接将祝妻归拖下去的话,只把视线落在那兔子上,低声对同伴说:“有人醒了。”
那鬼沉吟片刻,点点头,两者便转身走几步,闪去了林里,大雾翻腾,再无踪迹。
祝妻归浑身脱力,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双肩被托起。她微微侧头,在月光下看到了眉头紧锁的文雏羽。
文雏羽刚醒,双眼蒙着一层水雾,瞧着温润许多,但开口还是不冷不热:“你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出来发酒疯?”
祝妻归舒了一口气,将兔子塞进前襟,手腕却被文雏羽截去。文雏羽压了眉头,凤眼眼尾扬得更凌厉:“你干什么了?”
祝妻归一看,掌心仍带着那奇怪的裂痕,还传来火烧般的痛,虽未流血,但绽开的模样当真恶心。祝妻归挣脱开来,将手藏在背后:“区区小伤,别担心。”她说完,伸出一根手指,缓慢朝脚腕上的黑镣铐伸。
但还没来得及试探,便有另一只手闯了过去。祝妻归忙道:“别……”
但很快她就收回了未说完的话,因为文雏羽的手直直穿过了黑镣铐。
他手指轻点了点祝妻归脚腕:“脚也伤了?”
没有。但祝妻归看着文雏羽,恶趣味一般,从喉咙发出声音:“嗯。”
文雏羽皱眉:“干什么这么看我?你该不会想我背你进去?”
对视片刻,祝妻归低下头,看不清脸,但声音莫名让人难过:“我自己走好了。”她说完,慢吞吞地挪动起来。
文雏羽眉头就没解开过,侧头看向那三位火堆旁的守夜人,他们歪着头毫无察觉,想来夜半也不会有人像祝妻归这个酒疯子一样跑到外边来。
文雏羽便朝祝妻归伸出一只手:“等你这动作,磨进去天都亮了,还要不要睡觉?”
祝妻归藏起掌心,用肘部顶开,明知故问道:“你要做什么?”
文雏羽转身背对她,利落地将头发揽到一边,露出整洁的肩背来。祝妻归这才看到他的衣服在月光下有着缕缕银色暗纹,白日里不清晰,到此时竟如此明显,如流动的星子一般。这难道就是锦衣夜行么。
文雏羽反手拍拍祝妻归腿侧,以示催促。祝妻归便不客气地攀了上去,文雏羽晃了一下才站稳,走几步后低声说:“没想到你还挺重。”
祝妻归正回头看那两道锁链,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你半夜喊我名字干什么,声音还那么响。”
黑镣铐虽套在身上,但牵着的锁链却慢慢变得透明,祝妻归也未感到什么限制行动的重量,想来除手上两道裂痕,这锁链也给不了什么实质伤害。她暂时放下心来,不再去想今夜的事。
“我喊你名字了?”祝妻归用力咳嗽两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醒来你就在我身边了,我还以为是你要趁着大家睡着赶我走呢。”
文雏羽动作一顿:“你脑子没事吧?还是说你想从我背上滚下去。”
祝妻归压下嘴角,将文雏羽环得更紧一些,弱弱地道:“我有些害怕,你说这山林间会有鬼吗?”
文雏羽冷哼一声:“我还以为你连鬼也不怕,不过放心好了,我可比你靠谱,那红绳兔子至少能保你不被孤魂野鬼近身。”
祝妻归质疑:“真有这么厉害?”
文雏羽笑笑,穿过南门,放缓了音量:“你到时就知道了。”
见质疑对他无用,祝妻归又换了语气:“你就跟我说说吧,为什么兔子这么厉害,还是说你和文叔叔一样,都会一些法术?”
文雏羽没忍住笑了出来,他将祝妻归放回石床,将弓立好后,也转身坐在了床上:“你话好多,但也不是不能回答,就先说兔子,那本是我的一只小宠,不过几日前在城里被饿贼偷走剥皮吃了,我便用红绳编了它的模样,原本打算找个火堆烧掉,但烧了也是烧了,不如送给你,刚好堵住你嘴。”
祝妻归将圆滚滚的红兔子取出:“那饿贼也太坏了。”
文雏羽“嗯”了一声,又说:“但他也不知那是我重要之物,是我没保护好,不该责怪他人。”
祝妻归又说:“可东西也不能乱拿啊,你要是伤心怎么办?”
文雏羽双手后撑:“伤心就伤心了,还能怎么办?去把人打一顿吗?到时又惹出一大堆麻烦来,惹四叔不快。”
祝妻归忙说:“这我知道,我在家也是这样。”
文雏羽说:“我是真没看出来,你离家出走就算了,还跑林子里去让大家找半天,一转头又喝醉了酒,好不容易消停,中途醒来又跑外边去发疯……怎么看你都不是怕惹麻烦的人吧。”
祝妻归被说得面色发红,她很明显感到自己原本上扬的嘴角垮了,说出的话也不咸不淡:“所以你的兔子为什么厉害。”
文雏羽打了个哈欠,倒在石床:“因为编它的红绳开过光,我也不会什么法术,只是凑巧沾了别人身上的福气。”他说着说着,眼皮垂了下来。
身侧很快没了动静。祝妻归下床捡起一块薄毯,盖在文雏羽身上。虽是夏末初秋,但夜晚山间很凉,祝妻归整好薄毯后,把红绳兔子放在文雏羽脸旁,几缕碎发落下,像是给小兔也盖上了被子。
她又看了一会儿,转头朝石屋内侧走去。狼女白日便是在此处拿的草药,祝妻归来到石案前,在漆黑中摸索着,找到了那只碎碗。她来到屋内月光下,盘坐在地将手掌露出来,仔细观察着那裂缝,一边涂药,一边思量那两只鬼的话。
对饱览群书和话本的祝妻归来说,两鬼奉命行事,收魂纳鬼的行为不难理解,只是不知两鬼为什么还要拿自己眼睛吃,最后又为何不强行用魂锁拖自己离去。
祝妻归装得镇定,但心里深知要带走自己轻而易举,莫非真是文雏羽的兔子不敢让他们轻举妄动?当时那只当差百年的鬼确实退了一步吧?后来离开也是因为文雏羽醒了?那她可要在这几天抱紧文雏羽的大腿,沾沾他的福气。
至于这个魂锁,祝妻归用指甲敲了敲。黑锁链已经彻底隐去,而她手指竟也穿过了枷锁,碰到了脚踝。
祝妻归叹气,疑心自然落到了唯一和自己有过接触的青鬼。
她很难不怀疑自己被魂锁缠上和他脱不了干系。他身手不俗,祝妻归又只认识他一个,也只能想办法让他帮自己解开了。
看来得找机会见他一面。
每更一章,就要临时取章节名字……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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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囊中物窥鬼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