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妻归第二日是被吵醒的,她伸了个懒腰,手撑着床沿跳了下去,按照习惯去屋外沐浴晨光。
随后,便对上了文雏羽的视线。
文雏羽正握着水壶喝水,右手袖子上挽,露出一截小臂。他见祝妻归醒来,先是看了眼她的脚,再面无表情将视线移回脸上。他把袖子整理好,将水壶盖回,冷冷落下一句“我真的很讨厌撒谎的人”后,便转身离开了。
祝妻归愣了愣,余光见到驾马车回来的温修也不觉新鲜,只连忙追上文雏羽。
文雏羽正用手帕擦拭发尾,见祝妻归过来,只说:“我不接受骗子的道歉。”
祝妻归便摊开手:“那把兔子还我,它昨天陪你睡觉了。”
文雏羽冷笑一声,从前襟取出,拍在了祝妻归肩上。祝妻归正睁大眼看着已经完好如初的手掌,仅剩的一点反应全拿去接了兔子,因此一时没站稳,被推了个踉跄。
“哎,文雏羽你怎么欺负小妹妹?”温修换了一身深蓝袍子,圆润的双目盈着笑意,带着春风化雨的灵秀,“小妻归,昨夜休息得可好?你的事我听文君说了,真是奇妙,只可惜我要留在此处,没法一同去往你家乡了。”
祝妻归握着兔子,很快就抬起眼,笑看着温修:“你骗我,若要钱先生同你们离去,你不在场便毫无可能。”
温修笑容加深,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包裹,递给祝妻归:“你又怎么知道?”
“我又不是傻子,再说我知道钱先生的性子。”祝妻归咽了咽口水,接过油纸包裹,拆开见是几块橙黄的圆饼,“这是什么馅儿的?”
“藤萝。”温修说着捏出一角,果真露出浅紫色的馅儿,还弥漫一股清甜香。他将那点放进嘴里,眯眼品味一番,瞧着颇为享受,但睁眼后却不以为意,只叹道,“可惜远不及徽州糕点万分之一可口。”
“徽州?”祝妻归朝温修看去,“你去过徽州?”
温修揽过祝妻归的肩,携着她朝另一侧走:“当然,那是我家啊,可比你这黄土干地美多了。我不用想就知这季节皖南必是迎了秋雨,山湖裹着袅袅雾色,梧桐枫树也染了金边,若是现在启程往回走,到江浙一带走水路,沿岸尽是秀美男女,你若愿说句好话,性热的果农还往你船斗里抛果子呢。”
祝妻归咬着藤萝饼,一路听一路走,早忘了自己原本是要去缠着文雏羽沾金光保平安的。
温修说起话来也是滔滔不绝:“如此一路下到皖南,早已是深秋,枫叶落满城,更别想那湖水镜一般映着山色,落日一出天地就燃了火,白鹤展翅一掠,水纹层叠,半池潋滟……等呆上一月半月,高墙里听着雨打黑瓦,晴好时走在道上,便见得到马头墙上跨着黑枝,一串串玲珑红柿灯笼般吊在白墙前头,仅是看着就此生无憾,更别说还要吃。”
祝妻归舒出一口气:“吃起来味道如何?”
“此生难忘。”
“说清楚呢。”祝妻归亮着双眼,迫不及待想要听到徽州人口里的徽州。
赵郎二次南下时也去过那处,她那时已经八岁,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看到书上总是对徽州大加笔墨,自然也对那处满是神往。
不知赵大如何知晓了,他便拿着一个江南产的蝴蝶小发簪,故意逗祝妻归去讨个稀奇。
祝妻归自然风雨不动,并冷眼相待将那人当傻子,只不过关了窗后,心里滋味反升也有些酸味。不过很快,在她楼下吃晨食时,也看到了桌上零碎摆着一些小玩意儿,甚至一个竹篾盒里装着钗环珠宝,花鸟攀生,纹理细致,款式新颖,不少还嵌着翠玉宝石,一瞧便是那烟雨江南才养得出来的首饰。
她吃完了面饼,把手擦净,想拿起一支仔细看看。可刚动手,便听得沈娘大喝一声,吓得她浑身一颤,只好茫然无措地回头。沈娘面色不好,快步收起桌上的东西,扣在竹篾盒子里,提着就往外走。
祝妻归等了一会儿,悄悄跟了上去,见婶婶跟小路走去了赵郎家里,一时有些吃惊。
毕竟二人关系不好是全村人包括三岁小童都知的事情,祝妻归在受到赵郎冷眼相待时也挺坦然,只担心婶婶的性子会惹得那赵郎发怒,弄出个好歹来。也不知这次婶婶从后门潜入赵郎家会不会被发现,祝妻归心里担心,便躲闪着也进了赵郎家里。
毕竟以前都是住的里长,赵郎的房屋也不小,祝妻归藏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屋旁,不一会儿便见那赵郎出来。她不由得捏一把汗,但婶婶爽性,竟直接将盒子摔在赵郎身上,冷嗖嗖地说了几句后便扬手离去。
赵郎凝眉抱着竹篾盒,朝沈娘离去的方向望住不动,倒让祝妻归一时离去不得。
好巧不巧,这时赵大从厨房里拐了出来,端着一碗还在冒热气的碗,正小心翼翼地朝祝妻归所在的方向走。沈娘一去,祝妻归便成了深入虎穴的孤胆英雄,她凝神屏息、紧贴屋檐,悬着一颗心朝后退。
可刚退几步忽然听到身侧传来异动,松动的灰砖缝溢出一股腥臊味的冷风,祝妻归连忙侧头,毫无防备对上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
那双生疮的眼蛰伏在阴翳里,比长了白霜的砖还要灰白枯朽,满是怆然的死色。祝妻归低呼出声,一手将那块被挪出的砖拍回,甚至没来得及看那是什么就连滚带爬跑了回去,全然不顾身后赵郎厉鬼般的疾呼。
祝妻归将那次闯入视为一场探险,探险败走后,赵家在她心里的威严不灭反盛。
那里必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祝妻归不敢去想能被关在屋子里的是什么,于是引发此次意外的徽州自然也蒙上一层诡谲雾气。
她本以为与徽州的因缘际会于此作结,但温修这次天花乱坠地讲着,不但重新勾起了她的期待,还连带着将那段记忆的霉气洗掉了些。
她喜欢温修谈论家乡的神情,那是令人无法忽视的光彩,仿佛全天下的好运都聚在了他这里。祝妻归安静听着,难免想起坟上村累日给她的负重,她年幼的心也略感疲惫,想找人倾诉,但想必说了也没人会懂,只好让她品出几分顾影自怜的滋味来。
一行人最后下了山,在一个唤作“孟河”的小村子落了脚。村里房屋不少,可人和牲畜却不多,至少祝妻归没在门栏紧闭的院子里看到多少新鲜痕迹,想来是温修说的灾年使然。
他们找到租借的住屋歇了会儿,在一个沉默不言的中年男人家吃过午饭后,就陆续牵马朝城里走去。
文雏羽已经换了装束,挽了一把新弓,裹袋子里配在腰间,像陌刀一般威风。而他从祝妻归身前走过时,身上那股清逸的香气更是争先恐后卷进人的胸腔里。祝妻归干咳一声,连忙追在他身后,文雏羽哼了声,没说准,也没说不准。
此行从简,无论人数还是行头,都不像在石屋猎狼时那么多,甚至文砚明都同“箭守”还有金大哥一起留在了孟河村,处理狼和那群受了伤的弟兄。
因此祝妻归对文雏羽的同行很是吃惊,在她看来文雏羽就是一个黏着四叔的小孩儿,还同温修有着不好的关系。但这是第一次离家远行,藏住心底的雀跃就费了大力气,可没空缠着人家问东问西。
她不会骑马,只能同温修共乘一骑,马脖子她侧坐着不舒服,颠簸里后腰还不停被马鞍顶着,原本期待的骑行赏景也泡了汤,只能皱眉一手扶鞍,一手撑住马脖,全神贯注提防着不要摔下去了。
她得空回头去看温修,后者正气定神闲牵着缰绳左右侧望,想来兴致颇高。祝妻归轻轻挪了挪,也抬起头去看面前左侧道路。
村子离城不远,进了城后也果真见到了贴在城门口的赏令,崭新的纸,外围着不少行人。祝妻归连忙把头埋下,同地上立着的一条狗对上视线后,严肃地皱起眉。
温修不动声色地将一条粗布头巾绕在祝妻归头上,下马去问了情况,回来时倒像松了口气的样子:“才贴上去,都是些饿红眼的,趁他们没注意我们快些走,过了这座城后面就遇不到多少人。”
祝妻归偷偷瞧了一眼,冷不防对上一个猛汉的视线,他刀削般的脸上挂着一道狰狞疤痕,一双眼像是嵌在骨头里,冷冷看着祝妻归坐在马上离去。祝妻归隐约皱眉,看着温修:“我们就非要从城里过吗?”
温修点头:“是去城东客栈,今晚是七月跳会最后一日了,我们要看了才走。”
祝妻归追问:“那是什么?”
温修笑笑:“你算是赶上了,他们是兰州来的戏班,驱邪祭神很灵,像我们这种才撞了邪的,就应该借着火光洗洗。”
对腿上挂着黑锁链的祝妻归来说,这是及时雨,若真像温修说的那么灵验,那或许今晚她还可借此躲避。
但沿着此路特地留意,却未看到有关跳会的特别之处,倒是不少货摊荒着,紧闭大门的商铺一连七家便见得两户同行,牌匾提字苍劲有力,仅一眼就能窥见昔日繁华。街上照旧不见多少行人,一直到较为偏僻的城东客栈,祝妻归才将心底的疑惑问出口。
温修回答说,七月跳会什么样到晚上就知道了,至于人,这城里人还算是多的了,等七月跳会一过,南下的南下,回村的回村,那时才真叫空城。
温修说完就进了房,不再理会众人,随着他的缺席,到来的便是更为诡异的气氛。好在他再出来说要去街上一趟时,已笑带春风,面色如常。
吃完粗陋简略的晚饭,祝妻归安静趴在二楼走廊窗边等暮色降临。
这是一座濒死的城,在日落的寂寥里,她不安地拉紧了文雏羽的衣袖。
文雏羽也望着窗外出神,直到远处传来一声锣响,将二人惊醒。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身后哐当一声巨响,回头见温修欢天喜地推门而出,提起衣摆风一般下了楼,转瞬便出现在了窗下街道。
是跳会要开始了。
二人在怔愣中缓过劲,看向同样为温修吃惊的对方,这难道就是逃跑练出的速度吗。
祝妻归戴着一个涂成土褐色的木头面具,薄薄一片,透着眼孔还能看到文雏羽的大蓝脸。温修当时兴致勃勃地拿过来,说这是跳会上必须戴的,这样鬼就认不出人来。
祝妻归起初半信半疑,但后来只觉得无语,因为同文雏羽下楼时,她看到了昨晚两位不速之客,各自牵着一条锁链,纸人一般立在客栈对面。
她一下握紧了文雏羽的胳膊,半边脸撞在他背上。
文雏羽瞟了她一眼,转身扶住她的肩,拉开一小段距离。磨蹭到现在,温修早就和另外两人去了街上,店掌柜也不见了踪影,不远处锣鼓喧天,人声不减,听着确实热闹,跟祝妻归家乡仅次于元宵灯会的青光集会比起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见文雏羽如此严肃,祝妻归把放在两鬼身上的视线收回,故作镇定地回望:“怎么了。”
面具下看不清神情,文雏羽的语气也平静:“你在害怕?”
祝妻归犹豫着点点头:“有点儿,你等会儿可以不要走太远吗。”
文雏羽起初没说话,一双湖泊般的眼闪烁片刻,又沉了下去:“嗯。”他说完,隔着衣袖拉住祝妻归的手,压抑在面具下的声音闷闷的,也有些犹豫:“你昨晚……”
祝妻归晃了晃手,示意他继续说。
“你昨晚是不是撞见什么脏东西了。”文雏羽拉着她,目不斜视地越过了两鬼,朝城中火光大盛处走去。
祝妻归心一惊,紧接着一种隐晦的委屈在这平淡的猜测里生根发芽,攀住了她的心脏。
她回握住文雏羽,再开口有些慌张:“你怎么知道?”
文雏羽有些不确定:“我……半夜睡下后梦到了,我看见你被锁链套起来,有两个模样诡异的家伙像是要带你走……你别误会,如果这只是一个寻常的梦,我不会如此疑神疑鬼,但不寻常的是那个梦清晰到我现在都还记得,就像……亲眼看见过。”
祝妻归思索片刻,立马用手钩住脖上红绳:“是兔子!”她将绳下吊着的兔子从衣襟里抽出,亮在文雏羽面前,“你是不是还记得我喊了你名字,就是它掉了出来,当时动静不大,但只有你醒来了。”
文雏羽伸手握住兔子,一触即分:“所以是真的?”
祝妻归连忙点头:“是真的,刚才他们又来了。”
文雏羽又看了祝妻归一眼:“那你什么打算。”
祝妻归埋着头,有些气馁:“不知道,我很少做打算,平常遇到难事我觉得,自己没有被吓倒就很好了,害怕什么也不会表现出来,可能有些蠢,但对我来说是最好的办法,但现在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这些好像起不了什么用,这跟以前也不一样。”
文雏羽没回头,他把祝妻归的手腕握紧了些:“别怕,他们也许该反过来怕你。”
“怕我?”这简直是天方夜谭,祝妻归脱口道,“怕我什么,有你在我身边?还是挂了你的兔子?”
文雏羽:“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你身上肯定有让他们顾忌的,待会儿去人多的地方,他们不敢靠近,到时你我不要分开,鬼也不会拖锁链带走你。”
祝妻归回头望了一眼,两鬼又没了踪迹。她勉强松下一口气,而文雏羽知情后还肯陪在身边,也很让人安心。既然他给了办法,那就先按他说的来。
两人往前走着,果然看到了不少戴着面具的人群,他们背对二人围成一条长龙,就连白日城门那些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大汉也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祝妻归踮脚尖看着,忽然眼前一暗,是文雏羽凑近片刻又离开,往她空着的右手塞了什么。
那东西带着他身体的余温。祝妻归将手举起,看到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手就被文雏羽拉下,还带着笑调侃:“你是傻瓜?给你防身用的,末端有勾子,挂在你那根破腰带上,这边人多,要是被人贩子拐了可别哭着说我没救你。”
才正经多久,这人就又开始了。祝妻归皱眉,故意说:“万一我摔了一跤,刀子岂不是会捅死自己。”
文雏羽沉默片刻:“那是钝的,虚张声势就好,我在身边用不着你动手。”
祝妻归一声不吭将钩子挂在腰带上,不舒服地动了动,觉得浑身毛病都冒了出来。文雏羽没忍住笑了声,又在祝妻归回头发作前开了口:“好了,那处人少,我们进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