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雏羽哼笑一声:“也可以不吃。”说完,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然后我给你挖坑下葬。”
“雏羽。”文砚明提醒道。文雏羽扬起眉,连忙应声:“四叔。”
祝妻归倒不介意这方面的玩笑,她转而问文砚明:“我也要吃吗?”
文砚明点头:“虽然简单了点,但好歹能果腹,垫垫肚子,其余想吃的等明早下山再说。”
祝妻归皱眉,低声道:“但我一想到这些狼是那几个孩子变的,我就想吐。”
文砚明笑笑,转着手中木棍,将湿肉炙在火尖儿下:“等会儿你去那边,问谁叫秦叔叔,让他和你换……他手里是兔子。”
祝妻归朝那边望去。石屋外空地不算很大,但足够十来人围着两处火堆安静发呆或谈天说地。祝妻归早知文砚明在最初瞒了人数,但一时见到这么多生人,她还是不怎么乐意到那边去。
所以当她举着那串泛着肉香的狼肉局促不安地站在一群大男人面前时,是有些说不出话来的。
但那位吊眼长脸的叔叔却率先招呼了她,紧接着一群人便看了过来,一连串的脸,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围着火堆连成一个压扁了的圆,让祝妻归不合时宜地想到文砚明说的夜观星象。
她举了举手上的肉,说:“请问……秦叔叔在吗。”
一群人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朝最先招呼她的那人看去。其中一个身形高大,皮肤黧黑的方脸男人大笑着拍了拍秦安的肩,笑着道:“都说了小姑娘不吃老狼肉,让你给她拿去,你还不信!”
“哎,这可怪不得,秦哥他之前都能把……”
眼看众人嚷嚷着似要借机讨伐秦安,方脸男人一拍手,高声道:“喂,先说好,那些口鼻生臭疮,说话粗鲁的,就乖乖吃肉,堵住那张嘴——”
“不是吧,大金哥,我们能说什么难听话。”“是啊是啊,谁家中未曾有过小弟小妹,哪怕生得再贫贱,什么该说不该说怎会不晓得。”这群人当真爱热闹,一点功夫,就又嬉笑起来,毫未因方脸男人的警告受挫,但也的确有了收敛。
祝妻归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半晌觉得埋头的动作太颓萎,便转而仰脸看天。
长庚星还是很亮,不远处升起了月亮,今天的月亮真圆啊。
“来,小姑娘,别客气!”那位圆眼粗眉的方脸大叔朝祝妻归伸出手,似要揽她过去,但在即将触及时一顿,转而接过她手里快要垂在地上的烤串,“嘿,坐这儿,外边冷。”他说着,接过另一头递来的矮凳,放在他和秦安中间,“你秦叔是原是开酒馆的,专卖些野味,烤的肉那是一绝,方才他去林间打猎,跑了好久才找到这一只野兔,肥得不得了。”
被叫做金大哥说话爱带大动作,一双明锐的眼总有亮光闪烁,那不管不顾的样子,总让人担心下一刻就会被打上一胳膊肘。
祝妻归捏住衣摆,小心翼翼地跨过那把长枪,刚落座就感到这边的火堆实在太热,而秦安手中野兔早已烤得焦黄,四周除了兔肉香外,还带有花椒叶的清香,惹得她空腹高鸣,口舌生津。
这可比那什么都不加的老狼肉或者狼人肉好多了。
祝妻归咽咽口水,不客气地接过了秦安递来的腹肉带腿,低头小口咬了起来。外酥里嫩,属实美味。身侧的金大哥则撕咬着她带来的狼肉,拨开腰间挂着的一壶酒。
又是一阵扑鼻清香。祝妻归侧目望去,对上了金大哥滚圆的眼。金大哥就像是见到了讨食的松鼠般,呵呵笑着将酒壶递给了祝妻归:“口渴了吧。”
祝妻归视线落在壶口上,眨了一下眼,接过喝了一口。
入鼻香气醒神且不遗香韵,入口毫无苦涩带着恰到好处的甘甜,入喉更是一路清润,解了烤肉香满后难以避免的油腻——这酒之于饥渴之人,宛若鸿泉汩汩入山涧。
祝妻归扬起眉,看着被刮花的破皮酒壶,显然有些意犹未尽。金大哥又咬下一大块狼肉,笑道:“喜欢就再喝!我倒嫌这家酒一口甜味,倒了又舍不得,看来你在这儿能替我分担些!”
祝妻归点头,也热血起来,仰头又灌了一大口。
众人噤声看着,似不敢言语,直到祝妻归一袖抹掉嘴边酒渍,重新露出那张面无异色、神清目明的脸,对面一年轻男人才高声道:“好!小小年纪如此豪爽!”
金大哥则像自己受了喝彩般,大笑起来。
祝妻归将酒壶递回去,但在起初的清凉过去后,她浑身更热了。
金大哥见祝妻归偏头咬着兔肉,又说:“剩得不多,你和着肉一起吃了,那才叫入味!”
祝妻归咽下肉,又仰头饮了一口,把酒壶扣在金大哥身上,话已说得不太明:“不了,金叔,搭着酒吃确实有滋味,但我越喝越热啊。”
“这才对。”金大哥说着,晃了晃酒壶,见剩的还不够吃半口肉,又将壶给了祝妻归,“你倒厉害,剩这么点我喝了只心痒难受。”
祝妻归把酒壶接过,又咽了三四口,见空了底才还回去。就这时文砚明走了过来,一众人的笑敛了几许,嘴里喊着大哥,似要起身。文砚明按下最近那人的肩膀,平静的目光落在祝妻归手上。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祝妻归脑子一热,将壶丢在了金大哥怀里。
金大哥哈哈笑着:“老文,瞧你把她吓得,我就知道你要说啥,孩子嘛……那小鸟儿当年和我们飞出来时不也这般年纪,现在不照样顶天立地?那和我给他喂的大酒大肉可脱不了干系——你们说是不是!”
“是!不愧是二哥!”
“金叔威武!不过雏羽弟弟玉树临风还是更像文先生哦。”
他们又嬉笑起来。祝妻归隔着火光看不清那些人的脸,只觉得头昏昏的,不受控制地朝一侧倒下。
金玉成一愣,掰着祝妻归的肩将她在凳子上扶正,他不明状况,刚松手祝妻归就脑袋一歪,直直朝地面摔了去。金玉成拍了拍后脖,将祝妻归手里那被吃了一大半的兔肉拿过来,纳闷:“现在小孩儿睡觉都这么准时?”
文砚明将祝妻归抱起,无奈道:“她怕还没你岁数零头大,你劝她酒,既伤她身体,又长她坏习性,如此好的一个闺女,想也不想便知是家里的心尖肉,不料遇见你这么个……”文砚明停顿片刻,摇摇头,转身走了,语气轻悠,“罢了,出来一次,能舒心片刻,借酒梦里忘忧也是好的。”
金大哥原本有些僵硬的表情转为直爽笑意:“来!继续继续,把你们的酒都给我取出来,咱再喝一轮!”
文砚明听着身后动静,片刻对上了领队略微紧张的双眼。领队低头:“先生,蜡烛断了。”
文砚明心咯噔一跳,但面上没多少表情,只略微低头朝石屋走去:“冥府不收,是这老人命该如此。”
领队不再多言。文砚明将祝妻归安置在石床上后,看着她的脸,又想到了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的主人总是穿着江南那边最时兴的衣裳,卷着书卷,倚靠在纱绣漫动的阁窗旁。珠钗银钿,粉饰荣华,却半点不及她明丽清贵的脸庞。若她还在,两人的孩子想必也同祝妻归一般大了。
文砚明缓慢地舒出一口气,转身朝木箱走去,还是取出一支蜡烛来。这些年他总是多行善事,路遇贫困潦倒至难以下葬的亡者,都会伸出援手相助,同行人皆道他怀一颗慈悲仁心,有君子之德。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目睹死者下葬时是如何一双冰冷且功利的眼睛。
方才围火时,祝妻归看到狼肉那句话还不时在心里响起,狼和人的界限如此模糊,人肉也和狼肉无甚区别,他以为自己会多少感到不适,就像他第一次奉命行事,杀掉罪臣家里刚过门一日的小妾那般。纤细如孩子一般的躯体苦苦哀求着,他犹豫良久都无法抬起手中剑,直到那女子在同行人的刀下被生劈成两半,艳红色的衣裳兜着淋漓内脏,他看着支离破碎的尸体呕吐到浑身失力。
如今已过去这么久,他不求过激反应来证明自己仍有一颗仁心,但仅是有一点两难情绪也好,狼化了人形,到底该算什么,他在下令清出一条狼割肉来吃时应当犹豫的,不是么。
但没有,身边也没人提醒,只有祝妻归那句忘了顾忌其余人的话,委婉又坦率,只让他想苦笑,但最后苦笑也没苦笑出来,他只是面色平静地说,如果接受不了,她可以去和秦安交换。
她那时的表情多为难,文砚明不知自己怀着如何的心思,怀着如何卑劣的甚至连他都不敢回想的心思,直到她低声去问文雏羽,那边的人是否好相处,他才宛如惊醒。
文雏羽很聪明,当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回答。祝妻归听后脸色自是不好,但思量片刻后,最后仍选择了去那边。
文砚明并不意外,看到她纤秀的身影远去,反而感到如释重负。人有时候的情绪真是莫名其妙。文砚明一个人独坐想了很久,久到大家都已经在石屋内睡下,他才动身,将蜡烛拿着走出屋外。
屋外空板凳胡乱歪着,只三人在那处微弱的火堆前守夜,不时传来几声渺茫的交谈,伴着夏夜林间宛如夜曲的响动。
他们见自己出来,低低唤了一声,却没动弹。天已黑,奔波一日人也倦,文砚明回头望着那没精打采的三人,想让他们早点歇息,却说不出声。既然必须要有人守夜,那不痛不痒的劝慰未免也太荒唐可笑。
他收回视线,来到坟堆前默念着古老的颂鬼咒和安魂语,将那断掉的蜡烛替换掉。
蜡烛断面平整,应是在箱子里磕碰过,但终究不吉利,可若追根溯源却也只有一个解释,这老人命不好,无缘冥府,也无缘安息。
但文砚明还是来了,替他换了蜡烛,也许只是想减轻罪责……总之心境晦暗不明,有些情愫连自己也难以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