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举国不设宵禁七日。吴县向来热闹,来往商客络绎不绝,酒楼通宵达旦,街上各式花灯令人眼花缭乱,有一家老少出游赏景,也有有情人漫步长街,月下盟约。
此夜书店是最冷清的商铺之一,伙计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木质珠串,眼却时不时盯着书柜下露出的一双棉靴——这家伙从未时就来了,蹲在那里看书,一动不动,已经白看一下午,眼看又是一晚上,伙计早已不耐烦。
是时,一个身着湖蓝锦袍、头戴白玉冠的垂髫少年走进来,问:“还有寄笠先生的《寄笠豫章行录》吗?”
音色清甜婉转,加之柔美面貌,伙计轻而易举便知这指定又是哪家大小姐女扮男装出来赏玩幽会。但他没有戳破,只满脸堆笑:“有,还剩最后一本。”
“公子请稍后,我这就去给你找。”
伙计一时在书架四处乱翻,却没找到,正纳闷儿,瞥见那双棉布靴主人手上拿着的正是《寄笠豫章行录》,叫到:“这位公子!”
那人只顾埋头看书,伙计拍拍他的肩:“公子!公子!”
那人吓了一跳,伙计直指外头:“你这本书有人要买!”
“唉!那你另拿一本嘛!”这人又继续看书。
伙计忍无可忍,一把盖住书:“别看了别看了!”
那人恼怒,站起来:“做什么!”
伙计瞪他:“这是最后一本,别人要买了!”这边动静闹得大,惊动了在柜台等候的贺横波,她抬眼望来,只见一个穿着粗布棉服的少年颀长背影,说一口带着冶县口音的官话:“你等我看完嘛。”
伙计急眼:“哪有这样啊!”
小少年忙说好话:“那我……我看完这一篇,只剩最后一些了,你等等嘛。”
伙计啐了他一口,“我等得起,别人哪等得了!”说罢不再纠缠,直接抽出,向柜台走来,又是满脸笑意,把书递给贺横波:“公子久等,这是您要的书。”
那小少年悻悻走出来,贺横波这才发现这少年身量颀长,体格壮硕,虽眉清目秀,可那双星目却炯炯有神。贺横波怔住,没有接过书,道:“没关系,别人在看呢。”
伙计乜了那少年一眼,“您说那人呐?从下午就在这了,一直霸着书。蹲那半天只知道白看!买不起就买不起,还不让别人买,真是!”
那少年听见这话,猛然转回柜台,脸憋得通红,伙计和贺横波具是吓了一跳,却见那少年转身走了。
伙计愣住,嘲讽:“什么人呐!”
贺横波付了钱,追出去,茫茫人海已不见少年身影。
“小姐?”在一旁等候已久、作小厮装扮的丫头晴枝见自家小姐张望,问,“怎么了?”
她笑着摇摇头,“没什么,走吧,去月老庙。”
车如流水马如龙,火树银花不夜天,方圆十里街廊,鱼龙过街舞,人流往来不绝,商贩叫卖零嘴小食,亦有卖各色面具。满眼皆是花灯不歇,映照周围树木五彩斑斓,而楼阁上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吴音靡靡。
“小茶,别跑远了!”
姜净随父母、哥哥一起出游。小孩爱玩闹,人潮阻隔下,眨眼间姜净便溜了老远,熙光望着小女儿担忧地喊了声。
姜德泽牵着向熙光,柔声安抚:“没事,凇儿跟着呢,况且孩子们又不是不识路,夫人安心。”
说罢从小摊前挑了对玛瑙耳坠,笑道:“夫人肤白,红玛瑙极衬。
“哥哥,你看这个面具好不好看?”
姜净拿起一个面具问哥哥。
小贩热络笑道:“小姐真有眼光,这是新款菩萨蛮面具,西域蛮女面容好似神仙妃子,京师那些达官贵人皆以家中有美妾自喜,菩萨蛮面具也就成了时下最新奇的面具了,小姐带一个?”
姜净嗤笑,嗓音稚嫩,“家中有美妾,有何值得称道的?”
她又拿起另一个马面具,“哥哥喜欢这个吗?”
姜凇宠溺地拍拍她的头,掏出钱袋:“这两个我买下了。”
姜凇替姜净戴好面具,然后再自己戴好,牵着姜净随拥挤人海缓缓向前。
却说方才那少年离开书店后,神色懊恼,漫无目的地穿梭在熙攘人群。
此人正是王戡。那日离家前,他向陈甯焕问了官学束脩,而后将两锭金偷偷留给母亲,自己只带了学费、一锭白银和攒下的铜板。昨日初到吴县,他随侯定生一起定居于陈甯焕在吴县的宅院。今日,他本是出门找工,路过书店见门外招牌上挂了 “本店新进《寄笠豫章行录》”,一看便忘了时辰,平白闹顿争论,也没找到工。
“呀!”
王戡忽觉有什么东西撞上后背,旋即一串轻促的“对不住对不住”,他转身,发现是个小姑娘,身穿杏红小袄,双螺髻点缀丝绢蝴蝶,面上带着新奇的面具,身量堪堪到他肩头。
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另一个少年匆匆跑过来,面上带着金棕色马面具,一手拿着两串大糖葫芦,一手抓着小姑娘的衣领子。
“姜小茶,说了多少次别乱跑!”
少年又对王戡一拱手:“小兄弟,家妹莽撞,对不住!”
小姑娘噘着嘴,面上也带着愧色,郑重行礼。
王戡忙摇摇头,回礼:“无妨”。
少年道:“父母该着急寻我们了,在下先行一步,小兄弟,告辞。”
王戡拱手:“兄台随意。”
少年拽着小姑娘,把糖画递给她,边走边训,无非是些“下次你再乱跑就不给你买糖画了”之类的话。
灯火流转,行人匆匆,半遮半掩地阻隔了视线,小姑娘似是讨好地拉着少年的手左右摆了摆,隔得有些远,王戡只隐隐约约能听见小姑娘清甜娇俏的声音。他笑着摇摇头,回身继续向镖局走去。
薄云间,圆月隐隐绰绰。
贺横波将方才在庙内所求的红绸绑在院落内月桂树较低矮的树枝上,双手合十虔诚地许愿。
丫鬟晴枝笑着打趣:“小姐还小,净求这姻缘作甚?”
贺横波乜了她一眼,娇嗔:“我哪是替自己求的,我替大哥求求月老,赏个温柔良善的妻子,也许我个好嫂嫂。”
晴枝噘嘴点点头,又笑道:“小姐再过两三年也该议亲,莫若为自己求求?”
贺横波蹙眉,作势要打她:“你这丫头,没长我几岁,说着也不害臊!我看是你自己想求罢!”
晴枝笑着躲闪,贺横波无可奈何,笑嗔,“没大没小,明日妍瑛姐姐就要来了,我们早些回去罢。”
二人说笑着离开月老庙,往贺府走去。
月华流转,灯火辉煌,子时整的漫天烟火照出吴县错落万家。
“载瑒,我今日随师父去拜访我表舅了,他家好气派,我还见到了一个特别好看的表妹……”人未进门声先至,侯定生喜气洋洋地回房想与王戡说说今夜发生的趣事儿。
“侯定生!”王戡声音沙哑,显然早已入睡,冷不防被闹醒,气得他半梦半醒地嘟囔了一句,“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侯定生也不恼,简单收拾后便也上榻休息。
开春,屹山书院就要开始招收新学生。
“……正月十七,屹山书院招收第三期学生,有意者携束脩二两金至本书院报名。”
“正月十七,不就是明日吗……”侯定生回头,见王戡站在布告栏的另一端,也有一群人围在那,窸窸窣窣议论着什么。
他挤进人堆到王戡身边,看了眼告示,愣住,“女学?吴先生竟要办女学、还不收束脩?”
王戡满是惊叹:“此举倒确实特立独行”。
侯定生撇撇嘴,“是离经叛道、为老不尊才对,这世道哪兴女子读书啊。”
“女子哪里不能读书了!”
女童声音略大,吸引了一众目光,她眉头轻蹙,杏眼瞪侯定生。
侯定生不服输,顶回去:“女子本就只能在深闺,识字也该私下请教习嬷嬷,然后嫁人侍奉丈夫公婆,上什么学堂。人伦公理向来如此。”
那女童与侯定生辩驳:“凭什么只有男子能上学堂,凭什么女子只能在深闺相夫教子?古有曹大家,谢道韫、花木兰,个个才智不输须眉,所谓人伦公理,不过是男子压迫女子的遮羞布罢了!”
王戡觉得这清脆童声颇是耳熟。
忽地一声嗤笑,只见一锦衣华服的男孩面色不屑,语气鄙薄:“古来男子为尊,女子为卑,本朝文士为高,吴飞卿有何颜面同男子一样居讲学高位,女子凭什么与男子一样平等入学、围坐一团、抛头露面。”
周围人也是议论纷纷。
女童抬高音量,有理有据地应对:“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书院讲堂本就以道高术专者为尊,不学无术者为卑。吴先生出自豫章高门吴氏,其兄曾任翰林修撰,如今为屹山书院山长,家学渊源。其人更是风致高远,学识广博,为天下女子之表率,连太学秦祭酒都曾赞誉‘豫章飞卿,满腹文才,穆如清风,可比道韫’,这便是吴先生居高位而无愧色的道理。”
话音刚落,王戡带头鼓掌,毫不掩饰赞叹之情:“小姑娘,你说得太好了!”
人群中亦有稀稀拉拉的夸赞声,但更多的却是质疑之声。侯定生捂脸,拉拉王戡的袖子示意他别再说了。
“有一个吴先生,就可以有千千万万个吴先生……”女童一鼓作气,还想把第二个质疑一并回答,可另外一个衣着更华丽、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公子又是嗤笑打断:“你方才说曹大家班昭,那吴飞卿知道什么是三从四德吗?”
“我从天理、地道、情俗三从,以执礼、守义、奉廉、知耻为四德。”
人群自发让出了一条道,女子款步而来,身姿挺拔,眉目舒朗,清俊高傲,“这位小公子以为如何?”
那衣着华丽的小公子仍不服气,道:“你明知三从是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是指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单是四德你做到哪一条了!”
王戡听了半晌,忍不住站出发声:“天更地道,人存其间,修德于身,其德乃真。德言容功,莫说女子,便是男子也该遵守,若仅仅要求女子而对男子没有约束,又或是强行以男女区别,未免浅薄与不公。”
“你……!”小公子面色难看,而王戡继续道:“再者三从本就荒谬。世人皆知吴先生父母双亡,无父可从,又是待嫁之身,何来从夫?最后那夫死从子,更是滑天下之大稽,若你为女子而子尚在襁褓,难道你也要遵循一个奶娃娃的嘤嘤之语不成?”
四周百姓大笑,那两个男孩面呈土色,甩袖离去。
看热闹的人也散开了。
女童、王戡和侯定生分别向吴飞卿作揖:“吴先生好。”
吴飞卿看着女童和王戡,浅笑:“你们倒是思维敏捷、口舌锋利。”
她问女童:“你叫什么名字?”
女童双眸亮晶晶的,脆生生道:“我叫姜净,先生可唤我明愿。”
吴飞卿惊讶了一瞬,笑道:“竟是寄笠先生家的女公子,那明日我在学堂等你来。”
姜净用力点点头,笑靥如花。
吴飞卿又问王戡和侯定生:“你们又叫什么名字?”
王戡答:“我叫王戡。”侯定生答了姓名。
听着王戡这口带着冶县口音的官话,吴飞卿心下了然,“你是来吴县读官学的吗?”
王戡点头。
吴飞卿笑意更盛:“好孩子,好好读书,官学不会辜负你的。我还有其他事宜,便先行一步了。”
三人行礼告别吴飞卿。
待人走远,侯定生埋怨道:“方才那两人一个是刺史方家的大公子方以贽,一个是整个会稽郡最大的布商孙家的继承人孙襄,你可把这俩势力得罪狠了。”
姜净闻言,小小翻了个白眼。
王戡无奈笑道:“我只是在讲道理,若这样就得罪了他们,那这比蚂蚁还小的心眼可配不上这么高的身份。”
他转头,问姜净:“小姑娘,你是独自出门?”
姜净摇摇头:“我兄长去铺子买纸笔,叫我在这等他。”
“那我们也先告辞了。”
姜净看着两个小少年的背影。
过了会儿姜凇拎着纸笔姗姗来迟,“走吧小茶,我们回家。”
“哥哥,我想去上女学。”
“想去就去吧,说不定能认识几个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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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浩荡百川流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