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小茶被你吓到了,”向熙光边替姜德泽宽衣边埋怨,“你们午时说什么了?”
姜德泽疲惫地捏捏鼻梁 ,“吴烁卿邀我去屹山书院教书。”
向熙光微愣,“可是前身是厚朴精舍的?”
“是。”姜德泽拉着向熙光坐下,“慧愍太子妃当年便是在此地自尽。”
姜德泽拒绝吴烁卿的聘书,一方面确实是为了陪伴妻子儿女,但更重要的原因,他没有对吴烁卿言明,也不能言明。
向熙光握住丈夫的手,“我们都明白,前朝分裂割据,朝堂贪腐,积重难返,这不是慧愍太子的错。”
姜德泽知道向熙光究竟想说什么,“我只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向熙光笑笑,轻轻整理他的鬓发,“你忘了当年太子妃娘娘的遗言了吗?”
慧愍太子深知前朝民心尽失,大厦倾颓、无人能力挽狂澜,以自尽和降书护京洛百姓免遭屠城战乱之苦。彼时太子妃有七月身孕,被迫逃亡。颠沛流离之中,在吴县屹山产下男婴,将子托付给昔年曾为京洛宫学学正的厚朴精舍山长姜老先生,留书自尽。
而此子便是姜德泽。
十七岁那年,在姜老先生的保媒下,姜德泽与姑苏世家望族向家时年十六的大小姐向熙光成婚,二人很快有了长子姜凇。姜德泽十九岁入太学做贡生,姜老山长临死前将是非恩怨尽数告诉姜德泽,并把太子妃的遗书交还给他。向熙光也看过那封遗书。
太子妃只写了些诸如愧对天下百姓、愧对太子、愧对孩子的话,而遗书的最后是告诉孩子——
“子德泽莫念仇恨,吾只盼吾儿放旷明达,一生无忧无惧无怖,行止随心,谨记天地因果,万物并作,权当观复。”
一心为民报国的姜德泽怎能料到自己与这个王朝隔着血海深仇?纵前朝咎由自取、纵父母良善、劝慰他自由自在地活着,他终究逃不开自己的心魔,毅然托病离京远游。
“娘娘盼你行止随心。”向熙光伸手点了点丈夫的心口,“阿泽,你的心,所思为何呢?”烛光摇曳,温柔了眉眼。
姜德泽陷入沉思,不发一言,只环抱着她的纤腰,将头埋在她肩颈处。向熙光安心地拥着丈夫,如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无论你想做什么,我和孩子们都在你身边。”
须臾,他直起身,紧紧握住向熙光的手,面上已是轻松明了的神色。
吴烁卿再次去姜宅,是两日之后。
这两日夜间总是雨夹着雪下个不停,清晨雪还未消融,湿湿嗒嗒好不厌烦。
一路上吴烁卿都在推演如何劝服姜德泽、若姜德泽再拒绝该如何应对,竞比当年岁试还要紧张。
“噫!”他拍拍自己脑袋,“莫想了莫想了。”
终于到了门前,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谁呀?来了来了!”
姜德泽开门见吴烁卿,大笑:“总算把你盼来了!”
吴烁卿一听便知有戏,二人再次在正厅坐下,向熙光照例端上热茶和糕点,“吴山长,喝茶。”吴烁卿接过,“谢谢嫂夫人。”
他率先开口:“姜兄,考虑得如何?”
姜德泽笑着拱手:“昔年在太学,你我便于此有志,如今有这大好时机,我焉能置之不理?
吴烁卿大喜,忙拿出聘状,“好,好!”
姜德泽接过聘状,“你可得谢谢我夫人,若不是我夫人,谁要你这聘状。”
吴烁卿哈哈大笑,朝向熙光拱手,“谢嫂夫人劝说。”
向熙光有些羞涩,忙道:“我可不敢居功,是德泽自己想明白的。”
姜德泽摆摆手:“夫人不知,先前同窗时,我从来是说一不二,未服输过。”
吴烁卿笑着接茬:“我总被气得无话可说。连皇帝都不能让这么块倔木头改变主意的。嫂夫人让我屹山书院得良师寄笠,居功至伟。”
“越说越没谱了。”向熙光笑着摇摇头。
日子平缓如流水划过,转眼除夕已至。
酒楼腊月廿七便闭门谢客,王戡落得清闲,在家帮着王文氏处理养了多日的肥鱼,时不时给村里的其他邻居送点自家收成腌制的酸菜、酸笋,给侯家送冬月便晾着风干的鱼干,从各处回来时手上又提了一堆米面之类的吃食,又或是甜到黏牙的果脯、米糕。
王戡他爹过世后,每年除夕侯家都会盛情邀请王家母子俩一起吃团圆饭、守岁,王文氏推辞不及,权做掌勺大厨,亲自操刀。今年也不例外,又是筹备一大桌子好菜。
“王嫂子,今年甜汤糕点我来做罢,”侯夫人边洗银耳边笑道,“往年我站在旁边干看着,这一身手艺不能白学了。”
却见侯定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小鼠偷食般从备菜桌上掂了块肉干,惹得侯夫人笑骂。庖厨中一阵欢声笑语。宅中大多仆从也都回家过节,只留了几个家生子。到了团圆饭,十来人围成一桌,既不太拥挤,也不至于冷清,其乐融融,好不温馨。
酒足饭饱,王文氏掏了两份压胜钱,一个给侯定生、一个给王戡。
侯定生脆生生地道了声谢,“嬢嬢康健!”
王戡知晓娘亲攒些银钱辛苦,心底发酸,“娘,这一年儿子让你操心了。”
王文氏温柔笑笑,揉揉王戡的脸:“傻孩子,快快长大吧。”
另一边,侯定生主动向爹娘拜年讨要银钱,得了一顿教育和一笔丰厚的压岁钱,喜笑颜开美滋滋。
王戡按照礼数给侯家长辈拜年。
陈甯焕掏了个朱红锦囊,道:“前些日子镖局走河西道,得了两块西域和田玉,好歹你也唤我声师父,我请人雕了玉佩,你和定生一人一块。”王戡恭敬乖巧地接过,“谢谢师父。”
侯老爷和侯夫人都是慈眉善目,爱怜地看着王戡正经拜年的乖巧模样。
侯老爷抚摸他发顶,从怀里掏出另一串比侯定生那个更多的钱串。
“乖孩子,今后行止随心,岁岁平安。”
——
“小茶,凇儿,爹爹只盼你们行止随心,岁岁平安。”
姜净和姜凇接过姜德泽的红包,起身。
姜净好奇地问:“爹爹,你总说行止随心,可人生有那么多那么多身不由己,怎样才能行止随心呢?”
——
“所做所为不负赤子心,是谓行止随心。”
王戡起身时不着痕迹地抹去那滴属于思念的泪水,走到侯定生身边,小声回答侯定生方才嘀咕的问题。
小声是因为此刻另一边,大人们已经在谈天说地,两个孩子索性跑到屋外看星星。
雪纷纷扬扬。
——
“啪——”雪球砸在姜凇背上。
“好哇姜小茶!”姜凇扭头见姜净在偷笑,便揉了一个更大的雪球,追着姜净要往她衣领里塞。
姜净边跑边笑:“哥哥我错了,别追了。”姜凇并不罢休,反而追得更快。
向熙光端着热茶出来,笑喊:“好了!莫摔了!”
子时,城楼上的钟敲响,厚重悠远的声响昭示着景泰十六年的到来。
兄妹俩跑累了,坐在台阶上堆雪玩。
“咦哥哥,”姜净手上捧着雪,天上的雪花落在长睫上,也落在手心,与手上那堆雪融合,“我也算守到了捧双年雪耶!”
长兴村的晚风拨弄山林,清溪水流,声响簌簌,遥远山谷中孔明灯缓缓升起,草丛里流萤如星,与天上繁星相映成趣。
还有地上的两个小少年正背对背打盹,其中一个砸吧嘴,嘟囔着“米粿糕真好吃”。
景泰十五年,就这样在雪中、在星子下,在小姑娘的笑容与小少年的梦乡里,平淡、安逸地结束了。
景泰十六年,正月初三那天,陈甯焕特意来拜访王文氏。
陈甯焕直接道出来意:“王家嫂子,年前我镖局的兄弟押送了一批天竺的货物,这几日要到冶县港口了,约莫初五我便同他们一块北上回吴县。侯家这边老早就说好了,定生今年随我一块儿去,试试能不能考上官学,实在不行,上私学见见世面也好。”
“载瑒这孩子,才能较之同辈,算出类拔萃,甚至可赞一句金鳞绝非池中物,小小乡学,确实委屈他了。嫂子若是安心,莫若让载瑒上吴县看看?镖局兄弟一大帮子,又是走海路,左右十天就到。”
王文氏面露为难之色:“这,陈镖头,我也不瞒你,送载瑒去乡学,便已是掏空了家里积蓄,我未必供养得起这孩子。
“况且这孩子没个定性,定生和我说了,这孩子不是去替人写信便是酒楼算账,再不然竟荒唐到跑到深山野林里闹腾!吴县那么远,没人看顾,万一有个好歹该何如?我真难安心!”
陈甯焕摆摆手,安抚道:“嫂子,载瑒也大了,不是不能谋生,再不济还有我镖局嘛,载瑒唤我声师父,我怎会不照拂他呢?”
王文氏还是没有松口。
躲在门外偷听半晌的王戡闯进门,扑到地上跪下,对母亲高声道:“娘,你就同意吧,我可以自己做工挣钱,而且我一定听师父的话,娘,你就让我去罢。”
陈甯焕再次劝说:“哎呀嫂子啊,载瑒十一岁了!我像他这么大都已经跟我爹跑南闯北了。”
王文氏嘴抿成一条线,呛声:“王戡又没有个当镖头的爹!”
一阵沉默,陈甯焕终是叹了一口气,起身离开:“嫂子,你再考虑考虑,我先告辞了”。
王戡倔强地跪在地上,大有王文氏不答应他就不起来的气势。
王文氏眉头紧锁,神情严肃:“你当真会好好念书?”
王戡使劲点头,两眼比那天被罚跪时还要亮还要有神,极有底气地高声应答:“会!”
王文氏深深看着半大的儿子,须臾,终是妥协:“得了得了,儿大不由娘。你随我来。”
她转身回房,在装衣的竹篮里翻了翻,找出一个布袋,解开拿出里面的小布包。
她把布包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六个金锭和两个银锭。
王戡怔愣。
王文氏叹气:“这些是当年你爹出事后,郡里县里分别送来的恤金,我一直留着,原想留到你成亲,盖间好宅子。”
“有些话娘说了很多遍,你也别嫌娘啰嗦。你能明事理、找个活计早日成家立业,娘也知足了。”
王戡狠狠磕了个头,“娘,孩儿定会学出个名堂,不叫你失望的!”
冶县到吴县,陆路要一千五百里,得走小半个月。若走海路,则从冶县港口乘船至固陵港口,转道钱塘,走陆路北上吴县,拢共**日行程。
正月初五,王戡辞别寡母,随侯定生、陈甯焕前往冶县海港,登上镖局福船,离开眷念的长兴、眷念的冶县,奔赴未可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