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暮云平 第97章 折返

子期站在院门外，看着她决绝转身的背影，那句“那你便走吧”像根小刺扎在心上。

他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抬步跟了进去。

院内，毕扬背对着他，站在那方小小的菜畦前，肩膀微微紧绷。

“我……”子期开口，声音干涩，“我不是故意不告而别。”

毕扬没有回头，声音闷闷的：“我知道，王公子贵人事忙，与我等山野之人，原也不必事事交代，何况，你留了信。” 这话带着刺，是她从未有过的尖刻。

子期被她的话噎住，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里那层官场的疏离外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缝，带上了几分无奈和坦诚：“毕扬，你别这样……那封信，我写得……”

“写得字字清晰，句句在理，让我不必惦念，唯愿卿安。”毕扬猛地转过身，眼眶微红，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我收到了，也看懂了。那你现在又来做什么？”

看着她泛红的眼圈，子期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所有精心构筑的防线都在崩塌。

他上前一步，不再掩饰眼中的愧疚与思念：“我来……是想亲口告诉你，当时情非得已，我必须立刻回京，否则……”他顿了顿，犹豫间是无法细说的家中风波，只能恳切地看着她，“我并非自愿离开。”

“我知道，你信中也说的很清楚……”毕扬低下了头。

“当时实在是事发突然，为你留信的时间也是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

“我自然明白……”

“我本来同他们说好了，等我考完第二日再走，如此起码还能再多一日等你回来，可后来他们又变了卦，他们直接来了考场，我都不知道他们使了什么法子进来的……”子期越说越快，手不自主地摸着衣边，看起来有些慌张。

其中曲折，各种可能，毕扬不是没有设想过，可是再多的解释又能挽回什么呢？

“子期，”毕扬抬起头，打断了他的话，“你留了信，写了那些话，我知道起码在你离开之前是思虑过我的，我没有怨你。这件事情，本是我离开在先，你没有等我，我也没有送你。只是在我看来，你已经用那封信同我告别过了，所以你……不用来这一趟，再同我说说这其中的种种了……”

这话像是一盆温水，不冰冷却足以浇熄他刚刚燃起的、想要靠近的火苗。子期怔在原地，看着她平静却疏离的面容，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解释在她这番理解之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所以……”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封信之后，你我之间，便算是……了断了吗？” 他问得艰难，目光紧紧锁着她，不肯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毕扬的心因他这句话狠狠一缩。了断？这两个字太过锋利。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的波澜，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我只是觉得，既然你已做了选择，安然回到属于你的世界，我也自当如信上所说，把这些都忘了……这样，这样或许就够了。”

“够了？”子期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向前一步，距离近得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清香，那是山间草木的味道。

“毕扬，你看着我，”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切，“若真的够了，你为何会来这里？若真的了断，你方才为何要叫住我？你告诉我，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这样就真的……够了吗？”

他的逼近带着熟悉的气息和温度，让毕扬下意识地想后退，脚跟却像钉在了地上。她被迫抬起头，撞入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不再是白天的疏离淡漠，而是翻涌着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痛楚和不肯熄灭的期待。

“我……”她语塞了，在他灼人的目光下，所有伪装起来的平静和淡然都在寸寸瓦解。

毕扬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一路走来的种种在脑中翻涌起来，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自己为什么来这里，是因为担心？还是不甘心？还是因为那封信根本无法让她真正死心？

看着她眼中闪过的挣扎和无法掩饰的情意，子期心中那几乎熄灭的火苗又重新窜起一点微光。

他放缓了语气，带着一□□哄般的温柔，低声道：“扬儿，我从未想过与你了断。”

看着毕扬眼中闪出的疑惑，子期心知肚明地点了点头：“信上的话，是我所写，可也并非我全部心意，我从未想过与你了断，当日我写信时想的是……”

“有人来了。”话还未说完，毕扬神色一凛，敏锐地听到院外传来渐近的脚步声，她立刻打断子期的话，情急之下，她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拉住子期的手腕，将他迅速拽进屋内，掩上了房门。

没过多久，贞贞身边的贴身女使采薇的声音在院门外响起：“毕扬小姐可在？”

毕扬深吸一口气，抚平略微急促的呼吸，这才从容地推门而出，面上已恢复了平静：“采薇姑娘，有事？”

采薇福了一礼，笑着说道：“小姐让奴婢来问问，东湖今日有盛大的放生会和画舫游湖，热闹得很，小姐说毕扬小姐第一次来咱们越州就能赶上，可一定要看看。小姐已在准备了，请您也一同前去。”

毕扬闻言，心知这是通知而非商议，便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我稍作梳洗便过去，有劳采薇姑娘先行回禀。”

采薇应声退下。

毕扬转身推门回到屋内，刚反手掩上门，一抬头，却险些撞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子期竟就站在门内侧一步之遥的地方，静静地等着她。两人距离极近，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带来的细微气流。

毕扬下意识地便想向后退开半步，拉开这令人心悸的距离。

然而，她退半步，子期却紧跟着逼近了半步，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将她重新笼在他的气息范围内。

“你……”毕扬抬眼看他，心跳失序。

“我听到了，”子期低声开口叹息，声音里带着一丝了然的笃定，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仿佛想抓住这独处的每一瞬，“放生会，画舫游湖……这般热闹，想必不会只邀你一人。”

他的逼近让毕扬有些无措，却又贪恋这久违的亲近，只能强自镇定地偏过头：“那你还不快些回去准备？”

子期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知道不能逼得太紧。他终是向后退开一步，恢复了安全的距离，只是目光依旧胶着在她身上。

“是啊，”他轻叹一声，带着些许无奈，“虽然话还没说完，但得回去了，否则只怕传话的人也要到我那里了。”他走到门边，手搭在门扉上，停顿片刻，回头看她，眼神深邃。

“一会儿见。”

毕扬在屋内静立片刻，待心跳平复，估摸着子期应该已经走远，便觉没什么需要特意收拾的，径直去了贞贞所居的揽月轩。

刚进院门，便见阿蓬正将一摞精致的红牡丹纹双层食盒交给贞贞的大丫鬟。那攒盒朱漆鲜亮，雕工繁复，牡丹层叠绽放，栩栩如生。

“毕扬小姐来得正好，”阿蓬笑着行礼，“老爷午时和大人们用饭时在前头刚得了些蟹壳黄，吩咐给贞小姐和您各送一盒来尝尝鲜。”说着便将其中一盒奉给毕扬。

毕扬接过，只觉入手沉甸甸，漆盒光润，尚未打开，已能想象内里点心的精巧。

“先放着吧，”梳妆完毕的贞贞从里间快步走出，见到点心盒子，眼睛一亮，又摆了摆手道：“回来再尝，时辰不早了，咱们得快些出门，去晚了东湖边好位置都让人占尽了！”说着便亲热地挽起毕扬的手臂，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问采薇：“鹤尘哥哥和兄长那边都通知到了吗？”

采薇连忙回道：“廉少爷一早便知会了。王公子那边……起初没在客院寻到人，后来才在小花园碰上，说是随意走走散心，也已经告知了，想必正在往门口去呢。”

贞贞满意地点点头，拉着毕扬加快了脚步：“那就好！毕扬姐姐，咱们先去门口等车！”

……

两人来到府门口，果然见章廉与王子期已等候在那里。见她们出来，二人一同拱手行礼。

“二位哥哥来得还真是快，倒是我们耽搁了。”

毕扬随着贞贞还礼，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子期，本以为会再次对上他那张如同覆了一层薄冰的，平淡沉静的面容。然而，就在她抬眼望去的瞬间，子期的目光正巧也迎了上来。

电光石火交错，他眼底那层冰封的雾气仿佛被阳光悄然融化，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勾勒出一抹清浅却真实的暖意。

这转瞬即逝的笑，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毕扬记忆的闸门。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课堂，因辩赢了一句书文而得意扬眉的少年，看到了那个在山中大石头上，听她讲捕猎趣闻时，忍俊不禁弯起眼眸的同伴，那是最本真、最鲜活的子期。

虽然那笑意旋即被他收敛，他很快又恢复了那般端方持重的模样，但方才那惊鸿一瞥，已足够在毕扬心中掀起波澜，让她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从未真正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