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毕,一行人准备各自回房稍作歇息。
刚出院门,章贞贞便已凑到子期身边,仰着脸,眼眸亮晶晶的,絮絮地说起京都近来流行的诗词花样,又问他觉得今日的拜月仪式与京都有何不同,问题一个接一个,几乎不给他插话的余地。
章廉在一旁看着妹妹这般黏着子期,眼中露出几分了然和促狭的笑意,非但不解围,反而打趣道:“鹤尘兄,看来贞贞是打定主意要缠着你将这数月未见的光景都补回来了。你可要耐心些,她这些念叨,我之前在家中可是日日领教。”
子期被贞贞缠住,脱身不得,心中焦急,只得趁贞贞转头与章廉说话的间隙,飞快地朝毕扬递去一个求助的眼神,希望她能开口说些什么,哪怕只是稍作停留。
毕扬接收到他的信号,心中瞬间明了。
回想起早上在码头初见他时,他那惊愕、慌乱甚至带着痛楚的眼神,若说那时她心中还残存着他或许本就打算抛弃山野回归繁华的猜疑,那么方才饭桌上,他刻意挑起烤鱼的话题,勾起独属于两人的山林记忆,又当着众人的面,将最精华的鱼腹夹给自己……这一连串的举动,无一不在向她传递着某种隐秘的、与他决绝信中所写相悖的信号。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刻意。
这让她心中那份因他出现而重新燃起的微光,又亮了几分。
她很庆幸自己选择了留下。
既然如此,来日方长,倒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只是,想到自己这一路来的担忧、寻找、失落和委屈,总要有个宣泄的出口。
眼下这点被贞贞缠住的小小困境,与他带给自己的煎熬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他自己惹来的麻烦,想必他自己也能应付得来。
想到这里,毕扬心中竟生出一丝近乎赌气的快意,决定袖手旁观。
她面上不露分毫,只是对着子期那殷切的目光,几不可察地、略带狡黠地微微挑了一下眉梢,随即转向章廉和贞贞,神色如常地敛衽一礼,声音平静无波:“夫人,章公子,贞贞妹妹,鹤尘公子,我有些乏了,想先回履霜阁歇息片刻,失陪了。”
贞贞正巴不得她快走,连忙点头应道:“姐姐多有劳累,快去休息吧!”
章廉立刻会意,这是妹妹想与子期独处,便从善如流地接口道:“正好,我送毕扬姑娘回去吧。”
毕扬回答了一声“好”,扭头告辞时,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子期。
只见他眉头微蹙,眼神里交织着难以置信的愕然和一丝无奈的委屈,半张的嘴里是凝滞住的空气。
毕扬心中那份恶作剧得逞的快意更浓,几乎要抑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她赶紧低下头,装作整理衣袖,心底却如同偷喝了蜜糖水般,泛起丝丝狡黠的甜意。
随着章廉转身离开,走出不远,还能隐约听到身后传来的对话。
子期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和推脱:“贞贞妹妹,我实在有些乏了,也想先回去歇息……”
“那我送鹤尘哥哥过去!正好顺路呢!鹤尘哥哥,你看我今日这身衣裳颜色如何?是前几日特意按你说的素净样子挑的料子……”她的声音娇柔,充满期待。
“妹妹年纪尚小,穿什么都显灵动……只是我真的有些乏了。”
随后,毕扬便听到了子期明显加快,近乎逃离的脚步声,不由得在心中又暗笑了一声。
走在回履霜阁的路上,章廉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语气温和地与她闲聊。
这位章府公子身姿挺拔,穿着用料讲究的蓝色暗纹锦袍,举止间透着书香门第的雅致与官宦子弟的沉稳。
“毕扬姑娘在府上住得可还习惯?若有需要,不必客气。”章廉说道。
“一切都好,多谢章公子关心。”
……
“听闻章公子与鹤尘公子同在太学进益,京都学风鼎盛,想必与我们山野之地大不相同吧?”毕扬继续开口道。
章廉微微颔首:“太学确是英才汇聚之地,规矩也严谨些,一朝之都总要有点一朝之都的样子,不过山野之地毕扬姑娘倒是言重了,崇州和两浙,差别倒也不大,无非是繁华些,人多些罢了。”他语气平和,带着一种身处中心的淡然。
“公子在太学中,想必也是如鱼得水?”毕扬顺势问道,目光落在路旁的枝芽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章廉闻言,唇角泛起一丝略带自嘲却又难掩底气的浅笑,语气谦和却并不卑微:“毕扬姑娘过誉了。说来惭愧,初入太学时,承蒙家父家母在外提及,旁人或许觉得章某有几分才名,实则里子里自己最清楚不过。我无非是仰赖父亲在朝中的些许情面,方能跻身其间,说来也是汗颜,学业上不过是马马虎虎,随缘罢了,不敢当如鱼得水四字。”
“不过……”他话锋一转,“若论真才实学,鹤尘兄更能担此一词。他根基扎实,悟性极高,于经史策论常有独到见解,深得师长看重。以他的才具品性,只要循此路径,将来稳稳踏上仕途,前程定然不可限量,毕扬姑娘慧眼,此番与他初识,也能看出他的出众之象吧。”
毕扬听到此处心下暗忖:就你还想跟子期比?他比你厉害不知多少。
若是搁以往她定是要直言不讳驳上几句,只是如今在人家的地盘,面上仍需要维持着客气,只得压住心中的冲动微微颔首道:“章公子过谦了。在我看来,能入太学者,皆是人中翘楚,章公子自然亦是如此。学识品性,定有过人之处。”
这番话说得熨帖,章廉听了,神色果然舒缓了些许,觉得这山野来的姑娘倒也并非全无见识。
他略显得意,话匣子也打开了少许,顺着说道:“姑娘此言倒也有理。不过话说回来,鹤尘兄虽学识渊博,为人处世上却未免有些……过于平淡了。”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譬如我等同窗偶尔聚饮,煮酒论英雄,畅谈古今,何等快意!他却总是不大参与,宁愿独自待在斋舍看书,或是去那些冷清书局寻些生僻古籍。这般不合群,虽说于学问有益,但在这官场仕途之中,若无人情往来,终究是……少了些助力,显得孤高了些。”
听到这些,毕扬心中仅存的那点客气也如云烟消散了,干脆不接他话。
章廉看了她一眼,见她反应平淡,便也自然地转换了话题,说起了太学中一位以严厉著称的先生趣事,言语风趣。
毕扬偶尔附和一两句,心思却已飘远。
不知不觉二人转眼来到履霜阁院门外,毕扬鞠躬行礼答谢,章廉随即告辞离去。
毕扬并未立刻进屋,而是信步走到院中那几竿翠竹下,随意地在青石台阶上坐了下来。
深秋午后的阳光失去了夏日的炽烈,变得温煦而通透,懒洋洋地洒满小院,将竹影拉得斜长,在青石板地上描绘出斑驳的图案。墙角那几株她亲手种下的马齿苋和荠菜,在光晕中舒展着稚嫩的绿意。空气中弥漫着草木凋零前最后的干燥清香,偶尔有一两片早黄的竹叶打着旋儿悄然飘落,四周静得只能听见风吹过竹梢的簌簌轻响,以及自己均匀的呼吸声。
这片刻的宁静,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她正望着那摇曳的竹影出神,打算起身回屋,忽然,侧耳微动,敏锐地捕捉到院墙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一种没由来的熟悉感,让她的心跳毫无预兆地,骤然开始加速,如同密集的鼓点,一下下敲击在寂静的午后空气里。
毕扬猛地转过身,目光紧紧锁住小院那扇月亮门洞,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她屏住呼吸,心中既期待又忐忑地想着。
是他么。
然而,那脚步声却在院墙外戛然而止。
四周一下子又恢复了之前的静谧,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仿佛刚才的声响只是她过度期盼产生的幻觉。
她蹙起眉,心中升起一丝失落和疑惑。就在她几乎要放弃,以为真是自己听错了的时候,那脚步声再次响起,却明显是朝着与她小院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
一种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恼怒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毕扬不再犹豫,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到院门口,对着那个即将消失在廊道转角,再熟悉不过的挺拔背影,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喊道:“你要去哪儿?”
那向前走的身影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骤然凝滞在原地。他宽阔的肩头几不可察地沉了一下,仿佛承载着无形的重量,带着一种近乎无奈的迟缓,转过了身。
正是子期。
他转过来的脸上带着未褪尽的仓促和一丝被撞破的窘迫,胸膛因方才的跑动快速起伏着,又似乎生怕被看穿般克制着。那双深邃的眼眸望向她,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一句低沉而克制的话,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打算回去……”
毕扬看着他这副样子,听着这疏离又带着关切的话,心头百味杂陈。
她抿了抿唇,压下鼻尖莫名的酸涩,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既然来了,何必又走。”
“怕……扰了你清净。”
“那你便走吧。”
说完,也不等子期反应,她便猛地扭过头,快步走回了院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