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期自然而然地落在毕扬身侧,随着人潮缓慢移动。他侧过头,目光落在毕扬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毕扬感受到他的注视,微微歪过头,眨了下眼,回望着他,眼神里带着点疑惑,自己这身功夫他又不是没见过,难不成都忘了?
还未缓神,后面的人群又是一阵推搡,一人不慎撞在子期背上,让他身形微微一晃。几乎是同时,毕扬的手已迅捷而轻巧地抬起,虚虚挡在子期身后,隔开了可能再次袭来的冲撞。
子期稳住身形,感受到身后那片刻的守护,心头百感交集。
从前一向是你护着我,这辈子从未敢奢望过,还能再有这般时刻。
毕扬目光从子期脸上移开,担忧地望向依旧涌动不安的人潮,眉头微蹙:“这样挤着终非长久之计,要不……我试着去前面疏导告知一下后面的人,让他们莫再往前了?”她想着凭借轻功,或可更快传递消息。
子期轻轻摇头阻拦道:“不可。”他声音沉稳,带着安抚的力量,“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这般人为造成的拥堵,看似汹涌,其势必不能持久。众人皆因一时心急而盲目前涌,你若此刻逆行而上,强行疏导,非但难以说服所有焦躁之人,自身亦可能陷入险境,甚至可能因你的举动引发更大的慌乱,反为不美。不若静观其变,待其势自衰。”
果然,正如子期所预料,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依旧毫无进展的消息逐渐在后方人群中传开,加之拥挤的疲惫感和中秋佳节不愿徒耗时光的心情占了上风,后面涌来的力道明显减弱。
许多人开始抱怨着“算了算了,去别处看看”,原本紧绷如弦的人潮渐渐松弛、散开,不再拼命向前挤压。一行四人顿感周围压力大减,行进也顺畅了许多。
毕扬有些意外地看向身侧的子期,眸中带着几分惊奇与探究:“你怎好似能未卜先知?竟料得这般准。”
子期正要回答,却见毕扬话音未落,一只力道颇大的手突然从旁侧伸出,一把牢牢抓住了毕扬的手腕,阻止了她前进的步伐。
那手瘦削而有力,指节突出,肤色是常经风霜的微深,虎口处覆着一层清晰的茧子,显然是常年握持兵刃所致。
毕扬心中一惊,下意识便要运力挣脱,却听得一道略显低沉,带着一丝熟悉清苦之感的嗓音响起:“毕扬姑娘,你怎么在这?”
她猛然抬头,对上一双掩在压低笠帽阴影下的眼睛。帽檐下,是那张她记忆中消瘦的面容,绝情的薄唇紧抿着,唇色浅白,额前几缕不驯的碎发凌乱地探出帽檐。他穿着一身几乎融入夜色的墨黑衣衫,身形挺拔而单薄,在这喧闹温暖的节日氛围里,像一道突兀的剪影。
竟是常肃。
一股莫名的亲切感油然而生,压过了最初的惊愕。毕扬紧绷的手臂放松下来,语气带着讶异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常肃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常肃的目光锐利如鹰,迅速扫过毕扬身旁的子期,以及稍前一步,闻声回望面露警惕的章廉与好奇打量他的贞贞。
他并未多言,只是收回手,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过来办点事。” 言简意赅,显然不欲多作解释,也不想与毕扬的同伴们有过多交集。
毕扬心中念头飞转。常肃此刻出现在远离崇州的两浙,神色冷凝,行踪突兀,她几乎是很快便联想到那位神秘莫测的折柳堂十堂主。
若非堂中急务,何须让他在这中秋团圆夜奔波千里?一个隐约的猜测浮上心头——恐怕,又是与人命相关的“生意”。
思及此,她心底不由得泛起一丝寒意。
她瞥了一眼身旁的子期和章家兄妹,他们皆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与常肃所处的刀光剑影的世界相隔甚远。稳妥起见,毕扬对常肃低声道:“常肃哥哥,借一步说话。”
随即轻轻拉了他的衣袖,将他引向旁边一株垂柳下稍僻静处,确保对话不会被旁人听去。
“我的事也是说来话长。是跟着家父的一位故友来到此地的……”她简略交代了自己的处境便掉转话题问道,“不知常肃哥哥来两浙办什么事?”
常肃冷硬的神情似乎缓和了一丝,但依旧没什么表情。
“均逸一直在找你。” 他语速平缓,没有回答毕扬的问题,“你家中并未向他明言你的去向,他只能派了家中小厮在崇州城内四处打探你的消息。没想到,你竟来了这么远的地方。”
毕扬闻言,心中对师弟杨均逸的担忧一闪而过,但常肃刻意回避她问题的态度更让她警觉。她面上不露分毫,只淡淡道:“劳他挂心了,我自有我的缘由。” 她再次试探,目光紧盯着常肃,“常肃哥哥此行,看来颇为紧要,连中秋佳节的月色都无暇欣赏?”
常肃薄唇微动,语气依旧听不出波澜:“月色何处皆同。倒是毕扬姑娘,远离故土,栖身他人檐下,这月色可还如意?” 他瞟了一眼远处面色严肃的子期,轻巧地将问题抛了回来,言语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两人目光相接,瞬间都明了对方并未吐露实情。一来一回间,试探的意味明显,却也各自筑起了心防。毕扬心知再问下去也是徒劳,反而可能引起常肃更深的猜疑,她已失了耐心,不愿在此多做纠缠。
“既然常肃哥哥事务繁忙,我就不多打扰了。” 她微微颔首,准备转身离开。
常肃见她听闻均逸苦苦寻找的消息后,竟如此平静,甚至急于结束对话,那古井无波的心绪难得地泛起一丝为均逸不值的气恼。
他上前半步,声音压低却带着一丝锐利:“你就没什么话,要我带给均逸的吗?” 他盯着毕扬,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愧疚或牵挂。
毕扬心中只觉得常肃此举颇为奇怪。她并非一去不返,待查明子期当年真相,了却心事,自然是要回崇州的。
自己的武功深浅,均逸再清楚不过,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更何况,她深知均逸性子虽直率,却并非不懂变通之人,常肃所言派小厮四处打探或许是真,但其中焦急程度,恐怕也未必如常肃所形容的那般夸张。
行走在外,多留个心眼总没错,眼下情况未明,对着明显有所隐瞒的常肃,她更不愿多言,只能先假意稳住,日后再做计较。
心思电转间,她面上依旧平静,开口道:“那就烦请转告他,我一切安好,无需挂念。”
常肃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目光再次扫过不远处等候的章廉与子期,尤其在气质清贵的子期身上停留了一瞬,语气带着几分讥诮:“看来是有了新的友人相伴,乐不思蜀了,既如此,告辞。” 话音未落,他已利落转身,墨黑的身影迅速融入人群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毕扬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得一怔,完全没理解他话中那隐含的指责意味,只觉得这人今日说话行事都透着一股莫名的阴阳怪气。
她蹙了蹙眉,心下暗道一声“莫名其妙”,也转身朝着子期他们走去,只将这番偶遇当作节外生枝的小插曲,暂且压下心头因折柳堂而泛起的隐忧。
回到三人身边,气氛略显微妙。
子期沉默不语,目光在毕扬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担忧,却终究没有立刻开口询问。章廉眼中虽有好奇,但良好的教养让他克制住了打探他人私事的冲动,只是护着贞贞,静观其变。
最终还是贞贞按捺不住,小声问道:“毕扬姐姐,刚才那位是……?”
“哦,故乡一位山中旧友,许久未见了,没想到在此偶遇。”毕扬语气平淡,轻描淡写地将常肃的身份一带而过。见毕扬似乎不愿多谈,贞贞也就乖巧地不再追问。
四人继续沿着柳堤前行,打算寻一处视野好的地方远观画舫灯火。然而,还未等他们找到合适的位置,画舫停靠的码头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骚动,远比之前因拥挤而产生的混乱更甚!
毕扬听到声音回身探看,只见一艘最为华美的三层画舫上,人影晃动,似有争执。紧接着,几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刺破了夜空,伴随着女子惊恐的尖叫声。岸上的人群也被这变故吸引,纷纷驻足张望,议论声四起。
很快,便有消息灵通的人从前面挤出来,面带惊慌地传播着:“不得了了!是转运使司的公子和观察判官家的郎君在船上为了一个歌姬争风吃醋,动起手来了!船上的护卫都拔刀了!”
冲突升级之快出乎意料,码头上维持秩序的衙役见状,立刻吹响了警哨,开始强行清场,驱散围观人群,以免事态扩大波及岸边。一时间,人潮再次涌动,这次却是向着远离码头的方向溃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