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介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其实重逢之初白云介就预想过家人知道柳青川真实身份的那一天。之所以按下不表,就是怕父兄迂腐守旧,仅因为身份有别,就阻挠她和柳青川正常相处。
在这“偷”来的半月时光里,白云介虽和柳青川几生龃龉,好在最终互通心意,消了嫌隙。若不是因为侄儿谆哥儿病势反复,全家焦心,白云介本打算寻个合适时机,将柳青川的身世坦然告之。谁知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还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轰然降临。
已经两日没有收到柳青川的消息了,不知是没下定决心和陆绍铭表白心意,还是表白被拒不愿面对自己。不管是什么,都叫人悬心。
正当白云介想要寻个由头出门探问时,父亲却沉着脸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介儿,随我来一下。”
正堂内,胡闻岫和白云央亦在场。见白云介来,低头不语,气氛有股说不出的凝重。
“母亲,姐姐。”白云介敛衽行礼,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白满安在上首坐下,目光锐利,审视了白云介良久,才缓缓开口。“介儿,你与那位杨小姐,关系如何?”
“回父亲,青川性情爽利,女儿与她颇为投缘,已结为异姓姐妹,相处甚好。”
“哦?既然关系甚好,那她为何还要搬离白府?”
“青川喜静,府中人多拘束,也怕多加叨扰。那日文宴便和我与陆大人商议,搬去了月华楼。”
“月华楼......那便是一人居住了。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独自住在外面......”白满安抚了抚胡须,发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啧啧声,带着明显的不认同。“介儿,你觉得此事,是否妥当?”
白云介心下一紧,不知父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试探性地说道:“女儿正想说,与青川妹妹分开了几日,实在思念得紧,想邀她再来府上居住呢。”
白满安笑了一下,并不接话,反而说起一段毫不相干的内容。“我今在县衙听说一桩趣事。松泽县有一官妓,名唤杨潺,最好攀附文士,常年流动于江南诸地,混迹于公卿之间。官妓私自离籍,本不合律法,一旦有人告到县衙,便应按律遣回原籍。而今日县丞那里,便收到了杨潺流窜到惠泽的消息......”
一声惊雷在白云介耳边炸响。松泽,官妓,杨潺,莫非父亲知道柳青川的事了?
遣回原籍?什么意思?一旦官府出面,柳青川便不能留在惠泽了?
等等,柳青川来惠泽的事,怎么会有人告到县衙?真的会按律驱逐柳青川吗?
关于柳青川的事,白云介能想到的最坏后果,不过是家人得知她的妓子身份,不再允许二人相处而已。可是闹到这般田地,后续如何收场?不会从此就没机会相见了吧?
白云介低着头,把手帕绕了一圈又一圈。
胡闻岫见气氛尴尬,忙拉了拉夫君的衣袖,小声说道:“老爷,介儿尚未出阁,好端端的,说这些干吗?”
“介儿,想什么呢?”
明明是句轻轻的问话,白云介却觉得,父亲的声音有如千钧之重。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声回道:“没,没什么。”
“今日县丞大人问我,那位陆大人带来的小姐是否还在府上,言语间颇有些质疑之意。介儿,你与杨小姐既然相熟,可曾发现她有何不妥?”
白云介不确定父亲知晓到了哪一层,遂强装镇定,回复道:“青川她是陆大人的表亲,并无不妥之处。”
“真的?”白满安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不以为然。“我观察她许久,言谈举止,洒脱有余,温婉不足,行走坐卧,没有多少大家闺秀的端庄拘谨,反而有股风尘之气。既是陆家表亲,为何独自住在月华楼好些时日,也不见有人加以约束?如此行事,当真妥当?”
一连串的质疑声,让白云介后背泛起阵阵凉意。她垂下眼眸,避开父亲严厉的目光,低声回道:“陆大人他,身负讲学重任,事务繁忙,对表妹照顾不周也是难免......”
“哦?”白满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气。“那你为何不敢正眼看我!”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白云中神色恍惚、面带倦容地走了进来。正欲开口之时,忽听得白满安猛地一拍桌案,大声呵斥。
“你说,是否一早便知道那杨小姐的真实身份?”
白云介被吓得一激灵,手中的帕子似落叶般掉在了地上。
“事到如今,你还要替她遮掩!你不说,那便由我来说。那杨青川根本不是什么官家小姐,而是登记在册的松泽官妓杨潺!”
“这......怎么会”胡闻岫听后大惊失色,马上询问女儿。“介儿,你并不知情,对吗?”
白云介见父亲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只好坦白:“我,一早便知。”
胡闻岫痛心道:“你,你可是个未出阁的女孩儿。既然知晓她的身份,便要立刻划清界限,怎么还能姐妹相称?介儿,快向你父亲认错,说你再也不会与她来往了。”
白云介眉头紧蹙,并不作答。
“听说这杨潺行为举止颇为放荡,十四五岁时就敢怂恿王孙公子为她跳湖。这样的人......”见妹妹并无反应,白云中愤愤道:“白家世代遵礼守节,怎能与这样寡廉鲜耻之人扯上关系?唉!有辱门楣!真是有辱门楣!””
“有辱门楣?”白云介猛地抬起头,积压的误解、委屈和对好友的维护之情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泪水也随之夺眶而出。“父亲!母亲!你们只知她是妓子,可知她更是女儿苦等十年的挚友柳自青?”
一语既出,满堂皆惊。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当年柳自青遭遇水贼袭击不幸坠湖,虽福大命大、侥幸存活,却也失了记忆、受尽苦难。她是迫不得已才沦落风尘、没入贱籍的,并非爱慕虚荣、自甘堕落!”
白云介掏出颈间玉坠,举在胸前。虽声音哽咽,却字字清晰。“玉坠为凭,是陆大人找到了她,以表妹身份带来惠泽,这才有机会姐妹重逢。相认以来,我一直在带她祭拜父母,找回记忆,再续情谊,从未有任何越轨之举。父亲,母亲,青川她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妓子,她是我的妹妹柳自青啊!”
堂内一阵寂静,只有白云介的抽泣声在回荡。白云央抱住妹妹予以安慰,她知道这段往事在白云介心中的分量。胡闻岫红了眼眶,想到女儿同龄好友竟有这般惨痛遭遇,着实令人心疼。连方才怒气冲冲的白满安父子都愣在原地,脸上交织着震惊与复杂的唏嘘。
沉默良久,白满安重重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但态度强硬。“即便如此,即便她身世可怜,与你情谊深厚,然其官妓身份也是事实。律法如山,人言可畏。我白家世代清流,谨守本分,断不能容许一个妓子毁了名声。从今日起,你不得再与她往来,更不许去月华楼。吩咐下去,没有我的允许,二小姐不准踏出府门半步!”
“父亲不可!”白云介失声喊道。白云介挣脱姐姐的怀抱,跪倒在地,哀声恳求。“我与自青刚刚相认,此番驱赶,日后想见怕是难了。求父亲看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给她一个容身之处吧。”
胡闻岫也急忙求情道:“老爷,那孩子实在可怜,既与介儿有这般渊源,何须切割至此啊......”
“妇人之仁!律法所涉,岂同儿戏?”白满安拂袖怒斥道:“窝藏官妓的罪名,我白满安可担当不起!”
“父亲不觉得奇怪吗?杨潺这个名号虽响,但惠泽本地定无几人见过。这些时日以来,青川行事低调,未尝抛头露面。究竟是何人,能够如此精准地向官府揭发她的真实身份?实在不知是何居心!”白云介说道。
白云央补充道:“对啊父亲,青川姑娘名义上是陆大人的表妹。女儿斗胆猜测,或许这件事情并非是在针对她,而是冲着陆大人来的?”
白满安虽眉头紧锁,语气却依旧斩钉截铁。“无论什么,介儿都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必须避避风头。此事没得商量。”
一家人争执不下,气氛僵持,不欢而散。白云介在母亲和姐姐的陪同下返回房中,白云中则追随父亲来到内间书房。
他紧闭房门,面色凝重,低声说道:“父亲,我方才迟归,是因为被林泊舟拦下了。”
“哦。”白满安心思仍在柳青川的事情上,并不接话。
“他从介儿那里得知了谆儿病重之事。”白云中顿了顿,继续说道:“他说,愿为白家深陷子嗣凋零之困,出一份力......”
“出力?出什么力?”白满安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既非神医能治好你和谆儿的病,又非族长能过继一个白家子孙给你。”
白满安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这话听来,怎么反倒带着几分讥讽之意?”
“起初儿子也是这般认为,还提起当年他年幼时不懂事,在婚宴上偷藏喜果、坏姻缘的旧事,责问他是否存心咒我!”
“他待如何?”
“并未动怒。反而极其郑重地对我说,若白家肯将云介许配于他,待二人成婚后,愿将所生长子过继到我名下,延续白家香火。”
“什么?”白满安霍然起身,震惊之情远超方才听闻柳青川身世。“他,他可是林家独子!林仁勋怎会答应此事?”
“儿子也是如此问他。可他言道,为求娶云介,他愿竭尽所能,此心天地可鉴。”白云中回想起林泊舟坚定的眼神,依旧觉得十分震撼。
“父亲,您知道的,我向来不喜欢他。除了一张英俊的脸,不觉得他有任何配得上二妹妹的地方。甚至他靠自己攒足了聘礼,我也觉得是应做的。但是这件事,让我对他大为改观。此等让步,非常人所能及,足见诚意之深......”
白满安怔怔地坐回太师椅中,心中一阵波澜起伏。这些年来,白家子嗣凋零之事几乎快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他知道问题皆出在白云中身上,即便收了通房也无济于事。上次孙儿发病,吴大夫私下告诉自己要提前备上,更知已是时日无多。
在外头,虽然顶着惠泽白家的名号,但白满安心里十分清楚,自己不过是这一百年世家中的旁支。族中众人,要么嫌他官职低微,要么已出五服,哪里求得来一个合适的白家子孙过继到自己这一脉名下?万一真有机会,也不过是个同姓的外人罢了,甚至不比自己的亲生外孙来得更加亲近。
林家此举,正是抓住了白满安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真实需求。同是独子,林仁勋延续香火的压力并不比自己小,把家族希望拱手相让的诚意,与那些所谓的聘礼相比,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他忽然想起前几日妻子劝谏自己重新考虑女儿的婚事时,提起的一桩疑虑。
“央儿听马大人提起,陆大人刚将亡友襁褓稚子过继到自己名下。可是此事,咱家竟无一人知晓。陆大人有一妻两妾,都不像是能稳妥照料稚子之人。莫不是瞧着咱家介儿良善,着急迎进府中,收养别人的孩子吧......”
白满安只道是妇人家胡乱臆测,并未深究。如今细细想来,忽觉脊背发凉。陆绍铭的种种行为,也顿时蒙上了一层精于算计的阴影。
其一,迎娶女儿的目的是否纯粹?为何要刻意隐瞒过继之事?出于何种目的?
其二,贴身玉坠、身世秘辛,这些闺中密事,若非信任,怎会轻易说给外人听?介儿单纯也便罢了,像杨青川那样阅人无数的女子,陆绍铭是以何种方式找到牵线搭桥的机会的?二人之间是否另有隐情?
其三,如果真像央儿猜测的那样,驱逐杨青川是因为有人要搞陆绍铭。那白家此时与他结亲,究竟是借到东风,还是进入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