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泽县学学舍,陆绍铭愤然作色,一封来自京师的密信正被他攥在手中。内容不多,却字字如刀:南直隶已有御史风闻上奏,弹劾他滋扰地方、私德有亏,其中“私携官妓”四个字,更是被朱笔圈出,触目惊心。
陆绍铭十分清楚,如此卑劣手段,定是胡太傅搞的鬼。这些年,为了断了他的首辅之梦,胡太傅不肯放过任何恶心他的机会。他也在多加小心,只是没想到这小小的惠泽县竟也藏有他的爪牙。
滋扰地方、私德有亏,这倒都是欲加之辞,并无大碍。只是私携官妓这一点,竟一时想不出是如何泄露了天机。
柳青川的真实身份是何时被人发现的?白府?听涧楼?月华楼?还是县学?外人又对自己和柳青川的关系知晓多少?会不会拿着碧桃院的事情大做文章?
百密终有一疏,这一切,皆是那日言及阮瑶琪之死,引起白柳龃龉触发的连锁反应。
事情走到如今这一步,值得吗?正当陆绍铭权衡利弊之际,小厮来报,白教谕请求相见。
白满安?陆绍铭瞳孔微缩。这位“岳丈”大人此时来访,应该是来试探弹劾之事会不会影响两家婚事。罢了,兵来将挡,他一个小小教谕,也掀不起什么风浪。陆绍铭迅速收敛起愠怒之色,藏好密信,重新戴上那幅无可挑剔的温和面具。
“快请。”
白满安缓步入内,陆绍铭热情以待。一番看似寻常的寒暄后,茶香袅袅中,开始暗流涌动。
“陆大人。”白满安放下茶盏,向陆绍铭作了个揖。“今日前来,是为言谢。听小女说,您带来的那位表亲杨小姐,不是别人,正是小女寻觅十年的挚友柳自青。”
听到这话,陆绍铭暂时松了口气。“小事一桩,白教谕不必特此言谢。”
“大人有所不知。当年柳姑娘出事,小女为此大病了一场,差点就跟着去了。这些年来,虽嘴上不说,但是我们都知道,这柳自青已经成了她的执念。多亏大人,助她梦圆。”白满安的目光看似平静,却一直在审视着陆绍铭。“只是老夫十分好奇,岁月蹉跎,人海茫茫,大人是如何准确找到柳姑娘,给二人牵线搭桥的?”
“机缘巧合,偶然听得坎坷身世,心生怜悯,顺手助其寻亲罢了。”
“也对,长于章台,红于秦淮,确实可怜。大人心生怜爱,认为‘表亲’,携于身边,也是人之常情。”
陆绍铭无奈一笑,这位“岳丈”大人,果然还是十分在意自己与柳青川之间的关系。他波澜不惊,坦然处之。
“白教谕既已知晓柳姑娘的真实身份,那绍铭便不再隐瞒。去年春,我与她在一次文宴上相识。偶闻坎坷身世,见其玉坠,印象颇深。后来结识令嫒,又见玉坠,方知其中渊源。故成人之美,帮助姊妹重逢。所谓‘表亲’之名,实为权宜之计,免惹闲话。绍铭与她,从初见至今,相处不过寥寥数日,且均有外人在场,绝无半点暧昧不清之处。”
陆绍铭回答得十分干脆,仿佛他与柳青川之间的风流债,真的是子虚乌有,皆为他人构陷。
白满安见他坦荡,未置可否,转而说道:“按理说,您助小女梦圆,又对她如此抬爱,许以匹嫡之礼,阖该报答恩情,快快结为两姓之好才是。只是......”白满安话锋一转,脸上浮现出些许沉重之色。“近日顽孙病重,全家心焦,实在无暇顾及小女婚事......”
“哦?孩子无事吧?”
“不瞒大人,犬子此前已殇一子。此儿,怕也难以养大。”他叹息一声,目光轻轻扫过陆绍铭。“小女见家中香火难继,忧心如焚。便主动提出过继之事,若是将来诞下长子,愿寄养到兄长名下,承袭白家血脉......”
陆绍铭执杯的手忍不住一颤,这位“岳丈”大人,在说什么?
“云介虽是女儿,但从小天资聪颖,乖巧孝顺,十个云中也比不上她。她的孩子,即便是外孙,老夫也会当作亲孙疼的。若真到了那一步,或许,倒也是个不错的办法......”
绕了一大圈,原来白满安是在试探这个。
一股强烈的抵触情绪瞬间涌上心头。陆绍铭只觉得荒谬,自己的骨血,即便不是嫡出,也是要精心培养,将来作为左膀右臂的。他白云中算是个什么东西?一个毫无前途落魄士子,怎么有资格养育自己未来的儿子?这白满安,真是痴心妄想!
陆绍铭心下冷笑,表面依旧维持着风度,只是不发一言,因为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拒绝。
白满安自然明白沉默的弦外之音,继续不动声色地试探着。“说到过继之事,前几日偶然听闻,大人似乎过继了一位亡友的稚子?如此仁善义举,为何从未提起?”
陆绍铭心中猛地一沉,此事虽没有刻意隐瞒,倒也不想主动提起。白满安言及此事,不知有何顾虑?他平静答道:“托孤一事,是亡友信任绍铭,不必大肆宣扬。大人请放心,绍铭会妥善打点好一切,不会影响到我与令嫒之间的好姻缘。”
“是吗?”白满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再追问,仿佛只是随口一提,随即不经意地给出最后一击。
“还有一桩事,老夫觉得有必要告知于你。前几日,林泊舟忽然找到犬子,在那说什么娘亲舅大,若结两姓之好,愿视我儿如亲兄,将来若有所出,长子可承白氏香火。云中只道他在胡乱攀附,当即打发走了......”
话已至此,白满安迅速收声,静观其变。
陆绍铭表面沉静如水,内心却已是波涛汹涌。他明白了,全明白了,白林两家已经重修旧好,再续前缘。林泊舟为了赢他,拿出了他绝不可能付出,也绝不认为值得付出的代价。
输了,终究还是输了。回顾过往的点点滴滴,无论是贪图美色贤名,还是有过阴谋算计,陆绍铭都觉得自己实打实地付出过真心。或许与白云介之间,真的有缘无分吧。
他是一个天生的执棋者,掌控者,权衡利弊,及时止损,才是应做的事情。几乎在刹那间,陆绍铭就有了决断,为一个女子付出至此,真是愚不可及。
他放下茶杯,脸上重新挂起笑容,只是这笑容里已有了明显的疏离与决绝。
“白教谕家事繁杂,绍铭不便多言。至于求亲之事,贵府已有更佳人选,陆家不再强求。讲学之期将至,绍铭不日也将离开惠泽。此前种种,就此作罢吧。”
这番话几乎快要脱口而出。然而,就在最后一刻,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白云介清冷的眉眼,一股极其复杂的不甘与某种偏执的占有欲开始作祟。即便是要放弃,他也绝不容忍自己如此狼狈、被动地出局,他需要一个更体面、更由他主导的结局。
于是,话到嘴边,他临时改了口风。
陆绍铭起身,语气温和,带着一种故作惋惜的姿态。“白教谕,事关二小姐终身,草率不得。从始至终,绍铭想要明确的,都是她的心意。能否允准绍铭与她再见上一面,亲口问明,也算,不负相识一场......”
白满安自然明白他的真实意图,但终究没有点破。他拱了拱手,“既如此,老夫会告知小女,告辞。”
送走白满安,陆绍铭独自立于窗前,陷入沉思。惠泽这个泥潭,他必须尽快脱身。而平白受他牵连的柳青川,已经顾不上了。
月华楼,柳青川已经有好几日未曾出门了。若不是这叩门声此起彼伏,惹得她实在心烦,她是不愿起身相见的。只是没想到,推开门后,这个人竟是林泊舟。
“林,林公子?”柳青川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与戒备。
“柳姑娘。”林泊舟语气平和。“冒昧前来,能否借一步说话?”
柳青川没有心力应付他,下意识地想要关门。
“姑娘且慢!”林泊舟挡住门,目光诚恳。“你的情况,烟岚已经全部告知于我,此番正是受她所托。”他刻意压低声音,小声说道:“事关姑娘安全,能否让林某进门叙话?”
柳青川放他进门,但戒备之心仍未削减。
“林某得到消息,此间已不安全。官府公文不日便到,随时可能前来拿人。请姑娘随我离开,暂避锋芒。”
“你说什么?”柳青川怔住。
“有人状告姑娘是私自离籍的流妓,要教坊司遣回松泽......”
这,怎么又来?是因为陆绍铭吗?不知这次又是惹到何方神圣了?为什么他人斗法,被呼来喝去的总是自己......
“你,为何要帮我?不介意,我的身份?”
林泊舟笑了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与烟岚是同窗好友,与我便不是了?当年你出了意外,家父家母亦是伤心抱憾,时常为没有守护好恩公之女而深感自责。命运弄人,非你之过。如今你既已归,他们知晓你的遭遇,只想尽力守护,怎会因为你的身份轻视于你?他们已经备好客房,若姑娘你不嫌弃,可随我一同暂住林府。”
一番话,如暖流般融化了柳青川冰封已久的心。她漂泊多年,看尽世态炎凉,早已习惯了冷眼与轻蔑。何曾想过,竟有人全然不计较她尴尬的身份,愿意伸出援手,给予她一份难得的尊重与庇护。
泪水瞬间湿润了她的眼眶,她低声问道:“烟岚她,怎么样了?”
林泊舟说:“禁足府中,并无大碍。但她心系你的安危,所以设法传信于我,嘱我务必护你周全。”
柳青川暗自思忖,若真如他所说,白云介被困,陆绍铭靠不住,眼下已是绝路,那林家就是自己求生的唯一机会。也罢,是福是祸,总强过坐以待毙。
简单收拾好行装,柳青川随林泊舟悄然离开了月华楼,来到了既陌生又熟悉的林宅。
林氏书塾早已落败,柳青川想到过往种种,难免触景生情,感慨时移世易,实在可惜。
林仁勋夫妇见到柳青川,果然如林泊舟所言,没有半分嫌弃,只有满眼的痛惜。林父见曾经喜爱的女学生一夕之间沦落风尘,捶胸顿足,愤慨此等不公命运与林家何其相似。林母更是拉着她的手,红了眼眶,反复说着只管把这里当家,放心住下。
这份毫无保留的温暖,让柳青川的泪水终于决堤。她向林氏夫妇深深一拜,哽咽良久。
安顿好后,院中只剩下林泊舟与柳青川二人。暮色渐沉,笼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柳青川仔细端详着林泊舟,只见他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单论外貌与年龄,陆绍铭确实逊色多了。尤其是那双深情款款的眼眸,一旦盯上你,很难不为之动情。如此看来,倒也对白云介的坚定选择增了几分理解。
林泊舟见她呆呆地看着自己,遂问道:“柳姑娘,你,在想什么?”
柳青川晃了下神,想起此前或是因为受人嘱托,或是因为嫉妒偏见,就对林泊舟多加阻挠,瞬间懊悔起来。她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向林泊舟行上一礼。
“林公子,此前青川无知,对你心存偏见,言语冒犯,多有得罪。今日蒙公子与伯父伯母不计前嫌,伸出援手,青川羞愧难当,在此向公子赔罪了。”
林泊舟虚扶一下,语气豁达。“姑娘言重了。过往种种,各有立场,林某亦有不当之处。如今误会已消,不必再提。你与烟岚既是金兰之交,护你周全,亦是我分内之事。”
他的宽容,让柳青川无地自容,只好点头垂眸。
“我应该唤你自青?还是青川?”林泊舟试图调节气氛。“说到底,我们也有一起长大的情谊。你,莫要唤我林公子了,和烟岚一样,唤我棹之吧。”
“自青已成过去,还是唤我青川吧。”柳青川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林泊舟,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与恳切。“林棹之,我今日便将姐姐,正式托付与你了。”
林泊舟愣了一下。
柳青川向前一步,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要你答应我,此生必以真心待她,敬之爱之,永不辜负。她为你舍弃的,你当用一生去弥补。你可能做到?”
林泊舟迎上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他抬手起誓,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柳青川看着他虔诚而坚定的眼眸,发自内心的觉得,白云介没有选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