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白云介再三邀请,柳青川还是拒绝了回到白府居住的好意。她知道此刻白府人多事杂,作为一个外人,实在不应再次搅局。
此番与白云介冰释前嫌,让柳青川看清了自己内心深处那份不甘与渴望,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疯狂生长。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白云介,她都要去见陆绍铭,把一切都说个明白。
她用清水洗净面容,仔细梳妆。只是这一次,她未施粉黛,而是将一头青丝用玉簪高高束起,罩上网巾。又换了身长至脚面的浅云色竹叶纹道袍,丝绦一系,幅巾一戴,折扇一拿,俨然一副清秀书生的模样。
她对镜自照,只见镜中人剑眉星目,英气中透着几分疏离。虽无钗环点缀,但皮肤娇嫩得好像剥了壳的荔枝,更显容色惊人。
惠泽县学设在城东文庙之侧,柳青川一路行去,步履从容。虽身着男装,但那过于出众的容貌和气质,仍引得路过的学子纷纷侧目。她请人通传,只说是“陆大人故友杨氏来访。”
陆绍铭此时正在和几位学子讲论时文,听闻“故友杨氏”,眼中快速闪过一丝诧异,命人请至偏厅等候。
当柳青川的身影映入眼帘的那一刻,陆绍铭流露出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艳之色。他见过她高谈阔论时的自信张扬,伤心醉酒时的娇艳妩媚,姊妹情深时的温婉柔和,却唯独没见过她这般清雅脱俗的文士模样。只是,她忽然主动造访,又穿成这样,实在不像是来兴师问罪,倒有些刻意引他关注的意思,一时间猜不出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大人好生忙碌,叫弟一阵好等。”杨青川见陆绍铭仍在愣神,拱手作揖,打破宁静。
陆绍铭浅笑着回了礼,挥退左右,厅内只剩二人。他沉思片刻,往前站了站,语气温和。“青川,几日不见,可还安好?”
“劳大人挂念,一切安好。”
“听说你从白府搬出去了?那日,是陆某失言,并非有意提及阮小姐身故之事,惹你伤心。我,一直不知如何向你致歉......”
“大人多虑了,青川知道你是无心之失。既然主动前来拜见,就说明此事在我心里,已经翻篇了。”
“翻篇?”陆绍铭听到此言,有如一块悬着的石头落了地。他忍不住凑到柳青川身边,语气上扬。“果真?那你和烟岚她......”
“已经和好了。”
“太好了,那太好了。这几日,你们都是避而不见,我,好生担心......”陆绍铭握住柳青川的手以示亲近。“不过烟岚她,怎么样了?最近也没见到白家父子。”
“白家大姐姐归宁,小少爷生病,烟岚她,家中事务繁忙。”
“哦。”陆绍铭沉吟片刻,喃喃自语。“那便不能多加打扰。”他见柳青川并不说话,又继续补充道:“既然你们已经和好,帮我多关心关心她吧。”
柳青川轻笑一声。“闹了半天,大人还是更担心姐姐。”
“我只是怕你们因为此事生了嫌隙。”
柳青川果断甩开陆绍铭的手,目光锐利,直刺人心。“依我看,大人明明是在担心我有没有与她闹僵,坏了你的求娶大计。”
陆绍铭被这直白的一击噎了一下,面上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压下。“青川,莫要浑说。”
“我浑说?大人又是怎么做的呢?”柳青川向前一步,逼视着他。“一边念着过往情分,用找到亲友的方式引我入局。一边利用我对你的感激之心,帮你关照别的女子。只可惜,大人你再擅长拿捏人心,也有失算的时候。”
“你。”陆绍铭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与烟岚已经交心。她让我明明白白的转告你,此生非林棹之不嫁,任谁也动摇不了分毫。”见陆绍铭眉头紧锁,柳青川顿了顿,换成了一种好言相劝的语气。“大人付出了那么多,姐姐还是不领情,说明她确实意不在此。强扭的瓜不甜,大人你又何必如此执拗呢。”
关于柳青川和白云介之间的龃龉,陆绍铭原本做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舍弃“姊妹情深”这枚棋子,转向其他方面进行攻略。但万万没想到,事情转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在他看来,柳青川的直言不讳,不是在戳破这些时日以来自己为自己营造的幻象,而是彻头彻尾的背叛。
他冷言呵道:“柳青川,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知恩图报。当初你说,寻亲之恩,有如再造,定会始终站在我这边。重逢那日,你不是也用一只玉镯向我递上了投名状吗?如今怎么背信弃义,转向林棹之那边了?是我看走了眼,错信了你,不知你是这般忘恩负义之人!”
“忘恩负义?”柳青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胸中压抑许久的情绪瞬间爆发。“陆承箴!你告诉我,什么叫站在你那边?是无视姐妹意愿,强行把她推进你的世界?还是违背自己心意,强行离开你的世界?”
最后一句话,柳青川几乎是嘶吼出来的。这些时日以来积攒的委屈、愤怒,以及那份压抑已久的情愫,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陆绍铭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了,尤其是最后一句话,让他一时间以为自己会错了意。他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她,问:“你,这话是何意?”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不管陆绍铭能否回应自己的心意,柳青川都决定豁出去,为自己搏一个未来。她挺直脊背,眼神炽热如火。“何意?大人如此聪明,难道真的毫无察觉?听不出弦外之音?离了碧桃院,青川为何还要频频说些不合时宜的玩笑话,难道真是为了逢场作戏?陆承箴,我,柳青川,心悦于你。我相信,我比白烟岚更懂你,更适合走进你的世界,站在你的身边。”
空气仿佛凝固住了。陆绍铭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泪光点点却倔强昂首的女子,过往的片段飞速在他眼前闪现。初见时的惊艳倾谈,熟悉后的袒露心声,醉酒时的情迷意乱,重逢后的感激信任,还有这些时日以来,她的理解、配合与若有似无的关心。甚至此刻,见到她身着男装的清秀模样,自己竟有几分抑制不住的心跳加速。
柳青川的声音好似藤蔓般缠绕上来。“你也曾对我动过心的,对不对?”
陆绍铭下意识地把她揽入怀中,用剧烈的心跳声给出了答案。他虽不耽于美色,却也是个有着正常需求的男子,面对柳青川这样百变妖娆、知情识趣的女子,自然想过与她两情缱绻,把她长留身边。况且,她确实常让自己,有知音之感。
“如能被大人引为知己,允青川毕生追随,那便死而无憾了......”
追随......以他如今的权势地位,和说一不二的能力,纳她为妾,虽有些费事,但并非绝无可能。不过柳青川不似白云介,素喜交际,不会安于后宅,定是要时刻相伴左右的。万一哪天被有心之人弹劾,扣一顶贪图美色的帽子,也是难堪。所以,真的有必要为了这一刻的心动,冒这么大的风险吗?
陆绍铭的心跳逐渐慢了下来,像一盆冷水浇在柳青川心头。她何等聪明,立刻从他复杂的神色中读出了沉默背后的算计。她轻笑一声,挣脱出陆绍铭的怀抱,嘲讽道:“我明白了。大人是在担心,迎一个声名狼藉的妓子入门,哪怕只是为妾,也会玷污了您翰林清贵的名声,耽误了您的锦绣前程,对不对?”
她的话像针一样刺中了陆绍铭内心最隐秘的顾虑。他确实忌惮于此。正欲开口否认,柳青川却已不想再听。
“哈哈,真是可笑!”柳青川连连后退,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原以为你能以正妻之礼迎娶烟岚,是个不在乎外人闲话的。没想到你和他们一样,终究还是瞧不上我的出身。觉得我卑贱,不配与你们并肩!”
“青川!并非如此!”陆绍铭试图拉住她进行解释。
但柳青川已经心灰意冷。她猛地抬手,用力擦去脸上的泪水,深深地看了陆绍铭一眼,那眼神里有失望,有愤怒,更有一种彻底的解脱。
“大人的宏图大业,小女子高攀不起!就此别过!”
说罢,她决绝地转身,猛地拉开偏厅的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那扇门在她身后重重地撞在门框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在整个寂静的房间中回荡。
就在柳青川摔门而出的刹那,一个身着青色官袍的男子恰好经过,差点迎面撞了上去。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只见一个身着男装却难掩绝色的身影匆匆离去,面庞清秀,身形窈窕,脸颊有泪,分明是个女子。而敞开的门内,陆绍铭正一脸绝望地站在原地。
他眼皮猛地一跳,不禁想起几年前混迹于吴江时,曾与那位时常身着男装、与文社名流们高谈阔论、风头无两的杨潺姑娘有过几面之缘,更是隐约知晓她与程茂中的一段往事。只是万万没想到,几年过去,她竟会在此地现身,而且是从陆绍铭的房里出来,一副剧烈争执过的模样。
他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脸上却不动声色,只作偶遇,对陆绍铭拱了拱手:“陆大人。”
陆绍铭迅速收敛了情绪,勉强回礼。“贾县丞。”
此人正是惠泽县丞贾士坤,他并未多言,缓步离开。一转过回廊,便立刻招来身边一个机灵的小厮,低声吩咐道:“去,马上打听一下那个从陆大人房里出去的‘公子’。姓甚名谁,下榻何处,速来报我。”
不过半日的功夫,小厮便来回禀,说那人进了月华楼,姓杨,是陆绍铭向白府提亲那日带来的“远房表妹”。贾县丞并不相信,他分明清楚听到了“妓子”“出身”等语。况且此前远远见到杨潺时,她便酷爱女扮男装,自己绝不会认错。定是陆绍铭假借亲属名义将杨潺藏匿于此,待婚期一定,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两女离开。
陆绍铭近来风头正盛,此番惠泽讲学,引得周边几个邻县学子蜂拥而至,十分热闹。县尊大人只知迎合陆绍铭,并不考虑维持秩序、安排住宿等事务有多繁杂,只是随意地安排给县丞,贾士坤心中早已积怨。更重要的是,他暗中投靠了陆绍铭在朝中的政敌胡太傅,正愁不知如何把陆绍铭近来的种种表现告上一告,向胡太傅示好。如此重大发现,倒是给了他编排的理由。
“真乃天助我也!”贾士坤冷笑一声,立刻铺纸研墨,一挥而就。信中列举陆绍铭几大罪状:
第一,讲学排场过大,影响县衙正常运转,吸引过多外来人员,滋扰地方。
第二,借公务之名处理私事,名为讲学,实则求娶白家女为妾,聘礼奢靡。
第三,借亲属之名私养流妓,行为不检,将松泽官妓带至惠泽,有损官箴。
写罢,贾士坤封好信笺,命心腹快马加鞭,直送应天府胡太傅府上。
而此刻月华楼中的柳青川,正伏在案上,任由泪水浸湿了衣袖。殊不知,一场因她而起的风暴,正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