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楼堂内,人流如织,南来北往的客商在这里歇脚吃茶,高声谈笑。柳青川坐在临窗的一角,却仿佛听不见任何外界的声音,完全沉浸在阮瑶琪的人生悲剧里。
“青川......”
良久,柳青川才动了动沉重的眼皮,发现纤长的睫毛上已经挂满了泪滴。
白云介掏出帕子,犹豫了一下,伸手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痕。柳青川顺从地闭上眼睛,轻声说道:“是我错怪了她......”
从初闻其人的好奇,误以为病逝的遗憾,忽听自戕的愤怒,到还原真相的和解,一个真实的阮瑶琪终于完整地呈现在柳青川面前。
人生短短十六载,她用心爱护着身边所有人,家人、朋友,甚至是下人。敏锐感知着身边的一切,哪怕是一朵花、一株草。用力探索着生命的边界,为了追求自由,不惜以死明志。在最美好的年纪选择离开,真真是个奇女子。
“我觉得,飞琼她只是生错了年代。”再次睁开眼睛时,柳青川的目光有一种被泪水洗净的澄澈之感。“或许未来某一天,女子可以不用听从父母之命,嫁人生子。有一份自己的事业,有一些自己的喜好,还有姐妹、好友相伴到老。就这样过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也算不枉此生。”
白云介一边笑着,一边也落下泪来。“你说的极是,或许在另一个世界,飞琼已经和她的母亲、姐姐团聚,过上花满渚、酒满瓯的生活了。”
“这......她们是何时过身的?”
“孟夫人宛君,殁于文正九年五月。大姑娘琳琪,殁于文正六年岁末......”
白云介清楚记得,那年送别好友回到惠泽后,再次收到来自碧溪的书信,是在腊月三十团圆之际。
云介小友青览:
瑶琪逝后,承惠挽章。情辞悱恻,字字泣血。每展素笺,怆然泪下。念尔金兰契谊,更添伤怀。
忆伊遗容鲜存,幸得汝绘小像,诚为至宝,朝夕相对,稍解哀思。本欲以君丹青并挽诗付丙丁,荐于灵前。然瑢琪谏曰:飞琼乃手足至交,何忍遽焚其作?不若摹写副本以寄幽思。汝乃翰墨故人,或存或焚,一任君裁。
正拟裁笺相告,忽值琳琪旧疾陡发。素禀柔质,自三妹去后,日渐憔悴,然不意朔风未竟,竟使弱萼先凋。爱女琳琪,殁于腊月二十三日丑时。
寒云漠漠,泉路迢迢。惟冀汝善自珍摄,勿以衰门为念。
碧溪孟宛君泣下
随信附了一只画筒,白云介打开一看,正是去年春天自己送给阮瑶琪的生辰画像。
毕竟是年三十,白云介不想叫家人瞧见一丝悲伤。只有在抬头仰望夜空中转瞬即逝的花火时,才允许眼泪偷偷溜出来一小会儿。
“瑶琪走了,琳琪也走了,宛姨一家,又该如何度过这个春节呢......还有泊舟哥哥的父母,他们看到烟花该多寂寞啊。”
爆竹燃尽,万籁俱寂,白云介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吹得直打哆嗦,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罢了,这十六载,就如绚烂的花火一般,是场短暂而华丽的梦。辞旧迎新,辞的是什么旧,迎的是什么新?瑶琪先我一步跳出了窠臼,迎来了她渴望的新生。而我既然辞了这个旧,那必然还有新在远方等着。如此说来,人活一世,不过是场向死而生的奔赴罢了。”
翌日一早,白家守了一夜的太岁,终于迎来了新年第一缕曙光,满足地睡去。白云介却伴着鸡鸣,再次来到山桃树下,用铁锹挖开了“友情冢”。
她并没有打开六年前埋葬的那只楠木锦盒,而是放了一只新的进去,里面有为瑶琪画的十五岁生辰小像,还有那只虽然损坏、但是独一无二的玉蝶坠子。
尘归尘,土归土,或存或焚,都不甚好。不如拿这楠木盒子收了,封存时间,他日若能再见到柳自青,也好有个凭吊友人之地。
“原来如此。”柳青川紧紧握住白云介的手,感慨道:“这些年,我漂泊无依,尝尽人间冷暖,却不知原来这世上还有你们日夜想着我、念着我,盼着与我再续前缘。既然飞琼已经离世,那你我二人必得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情谊,不能再生龃龉。”
柳青川忽然起身,向白云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姐姐,之前在宴席上冲你发火,又一声不吭地搬离白府,是妹妹冲动了。向你致歉,原谅我吧。”
白云介急忙起身扶起柳青川。“哪里是你的错,分明是我不好。我若不回避拖延,早早将事实真相告知于你,也不会造成这般误会,害你伤心。妹妹,阖该我向你道歉才是。”
“是我不好,对不起。”
“是我不好,对不起。”
二人一边行礼,一边搀扶对方,几次下来,都觉得有些尴尬,表情也不受控制起来。过往种种不悦,在异口同声地“噗嗤”中,一笑而散。
“我们这算,和好了吧?”柳青川捂嘴笑道。
“自然。”白云介点点头。“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柳青川热情地拉着白云介挨着自己坐下,瞧她面容较之前憔悴了些许,关心道:“姐姐这几日清减了不少,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白云介叹了口气,将姐姐归宁那日发生的事情一并说了个清楚。
“那你侄儿他,身子好些了吗?”
“日夜守着,已经好多了。不过这病娘胎自带,除了好生养着,别无他法。”
柳青川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你也别太担心了。”
“嗯。”
“对了,那日我从你家离开的时候,远远瞧见一位身形清瘦的夫人,模样与你有着七八分相似,可是你姐姐?”
“是。”白云介想起这几日听到的马家内院纷争,不觉鼻头一酸。“姐姐她,是个苦命人。自从姐夫仕途起来后,无论别人送的,还是自己买的,这屋子里人就没断过。如今已经纳到第五房姨娘了......”
“知府家的后宅,竟也这般热闹......”柳青川不禁想起十四岁那年,被花甲之年的老太师强行纳为第十一房小妾的旧事。
说来也是可笑,仅因为被主君多教了几句诗文,获得了自由出入书房这样微不足道的宠幸,就点燃了一群女人的嫉妒之心,联手诬陷她偷人。若不是仗着伺候过老太太的情分,得到了格外开恩,自己又怎么能从太师府那样的虎狼窝里逃出生天呢?
正是因为“死”过一次,柳青川才早早明白了这深宅大院里的生存法则。要么有个好的家世背景,不过要是真好也就不用给人为婢为妾了。要么自身足够强大,足够心狠。在对方瞧不上你之前,你得先瞧得起自己。
白家姊妹,都太温婉知礼、云淡风轻,但凡遇到个难缠的,是绝不会像自己这般刚烈的。白云央之所以会接连失子,除了白家老爷官职低微、说不上话外,怕也和自身柔弱的性子脱不了干系。
毕竟,不是人人都像自己这般,想当脂粉堆里的英雄。至少白云介就不是。
“青川,你在想什么?”白云介见她愣了很久的神儿,忍不住推了推。
“烟岚,听你说了这么多飞琼、还有你大姐姐的事,我终于知道你在害怕什么,又在坚持什么了......”
柳青川见白云介只是默默听着,并不接话,犹豫了一下,直言道:“只是,我讲话可能直白了些。姐姐出身清白,又有这样出众的才貌和人品,林公子虽年轻,但到底还是平凡了些......”
“无妨,你说的都是事实。”白云介淡然一笑,语气坚定。“我自知他这般年岁,仍是个县学生员,资质不算多高。又因为家里拖累,耽误了几年学业,更是雪上加霜。他一没做出过什么文章,二没加入过什么文社,三没得到过什么赏识,再加上见罪于陆大人,可能,可能还会前途渺茫。但是我不怕,青川,我真的不怕。哪怕他读书不成,到了要我布裙荆钗、亲操井臼那一步,我也愿意与他携手相伴、安于清贫。毕竟,这样的人生,是我自己选择的,不是吗?”
白云介虽然声音轻柔,但柳青川却觉得这番话说得极其铿锵有力。她原以为好友是个为了爱情罔顾现实的糊涂女子,却没想到她竟想的这般深远,又有这般直面未来的勇气,不觉暗自佩服。
“姐姐既然已经想过这些,那妹妹就放心了。不过,姐姐不必太过忧心,林公子毕竟年轻,未来,一切都还是未知数。只要你们夫妻二人齐心,还愁过不上好日子吗?”
“如此,借你吉言。”白云介温柔地看着柳青川,见她这般倾城之貌,又有这般绝世之才,如果不是因为沦落风尘,何愁觅不到如意郎君?如今到了这般年纪,还在漂泊无依,也是可惜。
“妹妹。”白云介顿了顿,见气氛融洽,试探问道:“你好像还没提起过你的事……”
柳青川知道既然选择和白云介成为密友,必要真诚以待,过往那些荒唐事、伤心事,不可能全然不提。只是一提,又实在绕不开那个男人。
程茂中,只要一想到这个名字,柳青川还是会感到一阵锥心之痛。哪怕已经分开两年了,哪怕已经选择向前看了,为什么还是会这么痛?
柳青川无奈地笑了一下,带着些自嘲地语气,幽幽说道:“我不似姐姐那般幸运,只要彼此努力些、坚持些,就能长相厮守。我和程郎他,有缘无分。隔着家世,隔着身份,隔着他的仕途前程、理想抱负。当年分开,各有难处,我不怪他。如今高升,时过境迁,我也不怪他。既然无法相濡以沫,那就只能相忘于江湖。偶尔听到些对方安好的消息,就已经很幸福了。”
白云介此前虽然从陆绍铭那里简单知晓了些柳青川与程茂中的过去,但各中细节,并不十分清楚。如今只提了一嘴,柳青川便这般神情恍惚,难掩痛苦之色,想来这位程公子定是伤她极深。
又想起重逢之初柳青川对自己表现出的浓浓妒意,结合今日情景,不禁恍然大悟。
明明十年前还是一起读书的玩伴,为什么十年后竟这般待遇悬殊?明明柳青川更能赢得男人的喜爱,为什么白云介却既有真爱青梅,又有实力天降?
不公平,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想到这些,白云介忽觉一阵愧疚。她顿了顿,安慰道:“既然已经过去了,那便不提了。妹妹会遇到一个真心实意对你好的人的。”
柳青川摇摇头,“空有真心却没有能力护我周全,即便再爱,也无甚作用。”
“那你想找一个什么样的男子?”
“必然是能婚姻自主,且能给我应有尊重的。我虽生不逢时、堕入风尘,却实在不愿自轻自贱,随便找个凡夫俗子便把自己交代了。我的理想伴侣,必得是个博闻强记、通晓古今、洞悉世事的大儒。如能引为知己,毕生追随,那便死而无憾了。”
白云介没想到柳青川的择婿标准颇为高标,在她的意识里,拥有如此绝世之才,且能接触到的人,怕是只有陆绍铭了。遂试探道:“哦?这样的大儒,我可认识?”
柳青川不敢直视白云介,垂眸说道:“神女有心,襄王无意。”
白云介此前多少猜想过柳青川和陆绍铭之间关系并不纯粹,但碍于情面,不好直问。如今既已交心,便也不觉尴尬,直接问道:“你与这襄王之间,可曾有过什么关系?”
柳青川的瞳孔里闪过一丝震惊,没想到像白云介的闺秀,会说出如此惊人之语。遂磕磕巴巴地回道:“露水情缘,不能作数。”
果然,官员妓子在那样的场景下相识,怎么可能毫无关系?又想到这些时日以来,柳青川夹在二人之间左右为难,不由生起一股怜惜之情。鼓励道:“你既有心,那便主动争取,莫留遗憾。”
“姐姐不怪我,生了不该生之意?”
“怎么会。我只希望你,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