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快来人啊!姑娘!姑娘!”菊隐大声叫了出来。
又是清晨,阳光没有洒在阮瑶琪蝶翼般的眼睫上,而是穿过了她垂下来的指缝间。她精致弄妆,一点眉间俏,两柳细如烟,三分凝脂白,一抹樱桃红。换掉素日里常穿的布衣,一身绯红的嫁衣让她更显千娇百媚,如同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然而,刹那芳华。无需一朝风雨,只要轻轻一触,就落得个满地残红。
“这,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瑶琪!瑶琪!”孟宛君冲过去抱住女儿,阮家上下,无不震惊,纷纷涌入平日里人少清净的鸾羽阁。
“大夫!快去请大夫!”阮仲韶失声奔走着,一缕银发从凌乱的发髻中垂落。
“母...亲...”
一片嘈杂中,孟宛君似乎听到了什么,怒斥着叫人都出去。她把女儿枕在自己的臂弯间,紧盯着她的每一分变化。
“父...亲...”
阮仲韶踉跄蹲到女儿跟前,银发贴在她鲜红的嫁衣上,用力听着。
阮瑶琪缓缓睁开眼睛,澄澈如星。她抬起手臂,试图抚摸母亲的脸颊。几滴玉珠从腕间滑落,给衣袖镶上了一抹最美的红边。
“好...好...”
须臾间,手臂垂落在阮仲韶洁白的直裰上,晕开了一朵小小的红梅。
她在点点金辉中,化为乌有。
“瑶琪!瑶琪!瑶琪!”
阮仲韶发疯了似的大叫着,退到门外的阮府诸人无不屏气凝神,不敢放肆。
见小厮领着大夫立于门口,孟宛君低语道:“罢了,回吧。有劳先生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此事。”
大喜之日,却生大悲之事,叫人扼腕。夫妇俩无法接受女儿的离开,迟迟不肯挂白。
阮仲韶一想到前一夜还在让女儿努力自持,就捶胸顿足。孟宛君则日夜守在女儿身边,不让任何人近身。
整个阮府上下统一口径,三小姐是久病不愈,绝口不提暴毙之事。
白云介从没想过,短短几日之间,竟接连送走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如果能早点发现阮瑶琪的异样,理解她、开导她、陪伴她、守护她,是不是她就不会绝望离世了?
如果父亲的官职高过赵大人,是不是就能第一时间帮林家洗清冤屈,林泊舟就不会远走他乡了?
白云介想不通,为什么老天爷要收走她所有的童年密友?一个落水失踪的柳自青不够吗?为什么还要加一个突然自裁的阮瑶琪?还有林泊舟,也抛下了自己。
一定是自己不详,这才克走了他们。
白云介终日躺在客房里昏昏沉沉,这次来碧溪仓促,衣服也未多带几件。天气骤冷,风寒未愈,加上忧思过度,她又一次病倒了。
一日菊隐来送吃食汤药,看白云介未进多少水米,好言相劝。
“白小姐,我家太太说了,您与姑娘是金兰之交,遭此横祸,想必也是伤心至极。您且放心住下,不必多思。”
菊隐推了推眼前的清粥,“您多少吃一点吧。”
白云介拿起汤匙,勉强吃了一口。忽然想到了什么,问菊隐。
“那晚我走后,瑶琪有说过什么吗?”
菊隐想了一下,“有。姑娘问我,今是十月初几了?我说是十月初十。”
“然后呢?”
“姑娘叹了一口气,说:‘还有六天就要成亲了,人人都道我好了,连大夫来看也说没事了。但我这病,哪里能算是有起色呢?章家催得这么急,可一切又都如此来不及。’”
白云介心中一沉,“瑶琪为何会有这般感慨?”
菊隐忍不住落泪,“您有所不知,自老爷辞官以来,府上经营困难。姑娘的妆奁是老爷四下借钱筹措的,直至她去世前一日还没有准备好。许是章家听说了什么,怕老爷借爱女生病为由悔婚,亦或是章公子想早点见到姑娘,总之就是不肯更改婚期。我家姑娘就是太过心善了,什么事情都想自己扛,才把自己逼到这般走投无路的境地......”
听到这话,白云介更感懊悔。
“我与她相识十年,终究是我这个朋友不称职。”
“白小姐,您切莫妄自菲薄。这些年我在姑娘身边最是清楚,只要您的信一送到,姑娘就喜笑颜开的。其实刚来阮府的时候,姑娘每天都是战战兢兢、万事小心。虽说这世上没有比老爷太太更好的人了,但毕竟不是自小养在身边的孩子,家里兄弟姊妹又多,难免有关照不到的地方。我想,您的书信,是给姑娘带来过些许宽慰的。”
“那又有何用,她有轻生之念,我却浑然不知。如果我早点发现,唉!”
“白小姐,就快头七了,老爷请了大师做法事。届时在外的姑娘、爷们都会回来,您和他们一起,送姑娘最后一程吧。”
“那是自然。”白云介点点头,“菊隐,能把你家姑娘的诗文都拿来给我看看吗?我想手抄一份,留个念想。”
菊隐不仅拿来了阮瑶琪的全部诗文,还一并整理了这些年来积攒下来的花种。
“姑娘素爱花,鸾羽阁无论寒来暑往,总有鲜花盛开。这些年姑娘种过的花已有数十种,惠泽离碧溪百里有余,移植花木不易。但种子一旦发芽,便是生生世世无穷尽也。我想把这些花种交给您,他日开了花,您就当是又见到了姑娘。”
白云介接过菊隐递来的木盒子,只见里面有紫茉莉、蜀葵、锦葵、蝴蝶花、秋海棠、剪春罗等十余种草花。
“谢谢你,来年春天我会种上的,这样也不辜负瑶琪爱了一回。”
转眼就是头七,阮瑶琪的两个姐姐和两个兄弟都从外面回来了。离开时还是待嫁的姐妹,回来后却只能见到一副棺椁,无不肝肠寸断,血泪成枯。
其中最为伤心的就是阮瑶琪的大姐姐阮琳琪。白云介知她婚姻不幸,已是一具空壳,如今最懂她的妹妹又一朝离去,更是形同槁木。
她一把扑倒在阮瑶琪身边,颤颤巍巍地想要去摸妹妹的脸。
“上月一别,你还说再见到时,就不穿一身旧衣了。如今换上这嫁衣,怎么就成了最后一面了。”
已经离世七天了,一身红嫁衣的阮瑶琪还是姿容胜雪,宛若玉人,与生前没有分别。
阮琳琪扶起妹妹的左手,那一道黑褐的伤疤已经被孟宛君用朱笔描了一枝红梅。
几滴眼泪滑落后,她好像马上懂了,随即是一句声嘶力竭的呼喊。
“三妹妹,你这是何苦啊!为了不去那魔窟,便决绝至此吗?”
这句话,把所有人的心都撕成了两半,无不连连呜咽。其中阮仲韶最是崩溃,他发出一声低吼,“莫要再说了!”
阮琳琪忽然有些疯魔地冲到父亲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还不是因为父亲!害了我一个还不够吗!何苦还要再害瑶琪。”
“我没有要害你们,我想你们好......”
阮琳琪发出几声诡异的笑,一边后退着,一边用双手抚摸自己的脸。“父亲,您快看看我,我好吗?哪里好了?”
阮仲韶并没有看向女儿,只是低语。“我没想过邵家四郎竟是这样......”
听父亲提起自己那不成器的丈夫,豆大的泪珠从阮琳琪的指缝间涌出。她胡乱抹了一把,又指向阮瑶琪。“三妹妹是何等标致人物,您真觉得章平旭配得上她吗?”
“我们都知道瑶琪的婚事是怎么来的,现在何苦要说这些!”
阮仲韶抚着棺木,“你妹妹一死,给章家带来了多少麻烦。人家非但没有怪罪,还特意加急派人送来这上等美棺。他们已经很好了。”
阮琳琪无奈地摇摇头。“父亲,您还真是......”当即吐了鲜血,晕了过去。
这一来把众人吓得不轻,阮仲韶又是一番捶胸顿足,孟宛君连连呼喊大夫。
慌乱之中,只见一个身着简朴僧袍、手拿木质念珠的男子不请自来,口中默念佛经。
“你是何人?”阮家二小姐阮瑢琪问道。
“阿弥陀佛。”僧人双手合十,“不甚了了,空空如也。贫僧佛号了空。”
阮瑢琪见此人约莫二十多岁,远看身形颀长,尚算俊朗,近看却是眉稀如草,憨唇垂眼。加之一副放荡不羁的模样,没半点僧人的庄重。
“既是僧人,为何蓄发?”
“吾乃圆融祖师外室弟子,因此带发修行。”
阮仲韶似是听到了什么,“季女的法事,请的是一空大师。”
那僧人笑了一下,露出一左一右两个梨涡。“一空大师是我师兄,他在后面。”
“阿弥陀佛。”阮仲韶踉跄起身,行了个合十礼。“既是同门,也请了师帮忙看看。家门不幸,缘何至此?”
了空法师先是走近了瘫在地上的阮琳琪,“此女暂且无事,需细细调养,万万不可再受刺激。”又瞧了瞧躺在棺中的阮瑶琪,“此女小字为何?”
阮仲韶回,“季女瑶琪。”
“玉宇琼楼,瑶草琪花。三小姐本是瑶池玉女,不能久居凡尘。这是沾染了过多尘世因缘,天上召唤,方才仙去了。”
孟宛君瞳孔一震,怆然泪下。“了师,有没有办法,留住我的爱女?”
“既要再续前缘,也不是全无办法。凡尘之外,有一乐园,有佛缘的才女之灵魂方能进入。”了空法师在棺前赚了一圈,皱眉道:“这身衣服不对,此番仙去,没有穿嫁衣的道理。”
“那要换上什么衣服?”
“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
孟宛君点点头,“我明白了。”
“今日法事做完即可入殓。他日有缘,我会亲自前来府上扶鸾。”
见众人沉默不语,这僧人笑了几声,连念佛号,随即拂袖离去。
白云介旁观了这一切,脑中已是一片天旋地转,翻江倒海。她参透不了佛家禅语,只对那怪僧为阮瑶琪释名颇感熟悉。
“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玉宇琼楼,瑶草琪花。”
“就是仙境里的花草。”
“我知道了,梦中仙境,瑶草琪花,这是蓬莱洲吧!”
白云介想起第一次见到阮瑶琪时的场景,心里惊呼童言无忌,竟能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