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洒在窗棂上,让鸾羽阁开出了一朵朵漂亮的海棠花。
白云介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发现阮瑶琪早已斜卧在长椅上看书了。
她穿一件旧日里的玉色长袄,并未洁面,只是将散开的长发随意挽起,眼睫如蝶翼般载着光。与昨日病床上的苍白无力相比,明显精神了许多,两颊、唇间也有了几丝血色。
小时候,白云介觉得阮瑶琪就像她手中那只牙雕的磨喝乐,似美玉一般精致易碎。后来大了,眼见她愈发出落成绝世之姿,玉骨冰肌,秀眉明目,端鼻媚靥。若是恃色而骄,便也罢了,偏她最喜贫士之常,安于布衣荆钗,更显倾城国色。
如今是个多病西施,竟叫白云介有些看痴了。
阮瑶琪见好友醒了,便唤了贪睡的菊隐来为二人梳洗。闹出动静,也惊动了孟宛君。
一进鸾羽阁,见婢女正为女儿梳妆,孟宛君有些哽咽。“可大好了?菊隐,怎么小姐醒了,也不赶快回一声。”
“母亲,昨夜里便没事了。您奶着小弟,繁忙觉少,是我不让菊隐回的,您别怪她。”
孟宛君看向菊隐,“小姐吃东西了没有?”
“回夫人,夜里吃了粥,也吃了药。”
“嗯,是有了些血色。”孟宛君摸了摸女儿的脸,“现下想吃点什么?”
“清粥小菜就可以了。”
孟宛君唤人吩咐下去,又去握了握白云介的手。“云介,我就知道你来了,瑶琪一定会好。”
“宛姨,是瑶琪自己坚韧。”
“母亲,父亲什么时候回来?”阮瑶琪问。
“快了,晚间就到了。”
用罢早膳,又请了大夫来看。只说从此便好了,慢慢将养着就是。
阮瑶琪虽然举体轻便,神气清爽,但因久病无力,也只能在菊隐的搀扶下,在院子里略站站。秋日里,西风烈烈,天气萧瑟,花圃中只有几朵残菊留住了最后的好颜色。
“也不知能不能看到今年的白梅。”
白云介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阮瑶琪惨淡一笑,没有回答。忽而,一行大雁向南飞去,她轻叹了口气,吟起诗来。
“我无辽阳梦,何事飞苍茫。所有一缄书,欲致瑶台傍。寄之西王母,赐吾金玉浆。一吸生琼羽,与尔共翱翔。”
白云介昨夜曾在诗筒中翻过此篇,感叹阮瑶琪不过比自己大上几个月,却能作出如此遐思旷想之句,暗自钦佩。
但又觉得她自当乘风归去,直上瀛洲,做个仙子。想起昨日宛姨说她不愿出嫁,理想与现实割裂至此,叫人心痛。
“在想什么?”阮瑶琪见白云介没有答话,顿了一下,又继续问,“你和林泊舟,还好吗?”
白云介瞳孔震了一下,“叫你看出来了?”
“从昨起你的眉间就一直蹙着。我最知道你了,平日里像个闷葫芦,让人瞧不出个喜怒哀乐。但只要一提林泊舟,什么事都写在脸上。”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这又怎么说?”
“进屋说吧。”
白云介细细讲了那日的经过,惹得阮瑶琪一阵感慨,“世事怎会如此。”
沉默良久,阮瑶琪问道:“你如今有何打算?”
“我愿意等他。”白云介回答得很干脆。
“万一他家被降罪,你父母不愿你嫁过去受苦,叫你改嫁他人,也愿抗争吗?”
白云介思索了一下,“此生,我非他不嫁。”
“还记得小时候,咱们一起读《杨家府演义》吗?佘太君、穆桂英、杨宣娘,驰骋沙场,好不畅快。后来大了,莫说纵横于天地间了,寄情山水都成惘然,只能终日困在这闺阁里,等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知道吗?我一直很羡慕你,起码你是真的喜欢你的夫君,期待与他一起生活。而我......你还记得《还魂记》吗?清远道人说:‘梦中之情,何必非真?’我想,‘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或许梦中那个柳生才是心之所向。”
阮瑶琪缓缓说了一大段,叫白云介听得愈发凄凉,连连摇头。
“飞琼,我知你心中所愿,有一人知你、懂你。但你未曾真正了解过章三郎,何必如此悲观?”
阮瑶琪没有回答,而是摸出了颈上所戴之物,一枚纤巧细腻的白玉蝴蝶坠子。
白云介脸上划过了一丝惊异之色,并不做声。
“还记得咱们的信物吗?”
“永世不忘。”白云介摸出自己随身佩戴的玉蜂,额头处亦有黑斑。
“那套《杨家府演义》呢?”
“我收在楠木盒子里,和千千一起,设了个‘友情冢’,葬在了咱们当初义结金兰的山桃树下。”
阮瑶琪小心翼翼地摘下玉蝶,递给云介。“烟岚,对不起。今日起,要劳烦你收着了。”
白云介仔细端详着玉蝶,额头处有块黑斑,但一角翅膀却已折断,强行用金子镶了起来。“这是为何?”
“你不是想知道为何我如此不愿嫁给章平旭吗?这玉蝶,便是我们在争执中不小心摔坏的。你,不会怪我吧?”
白云介拼命摇了摇头。
原来阮瑶琪第一次见到章平旭时,就知道与他性格并不相投。加之刚从惠泽返家,初来乍到就弄出这么大动静,虽然不悦,却没跟任何人提起。只是好好修缮了玉坠,仔细收了起来。
“我不是刻意隐瞒的,对不起......”
知道事实真相后,白云介心里颇感不畅。一是感叹好姐妹太过认真,虽是自己为大家购买的珍贵信物,但其实不小心损坏了,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二是这章三郎确实过分,仅一面之缘,性子却如此焦躁,难怪让未婚妻子厌恶。
三是阮瑶琪此前信中提过,曾在花园的竹林外发现了半支断掉的玉簪,她猜到这是母亲发现不详,故意扔掉的章家之礼。
还未结缡,这一桩桩、一件件就已经在阮瑶琪心中扎了针。她心性如此之高,与章平旭又不像自己似的,和林泊舟青梅竹马,经历种种。
既然二人婚前没有任何了解,又怎么能靠着父母、媒人的一家之言,建立信任,托付终身呢?她渴望的至情至性,章平旭真的能给吗?若是给不了,她又当如何呢?
但是,书香世家,最重孝道。阮瑶琪的父母那么爱她,断不会为她择个腐儒之辈,为何要杞人忧天,辜负父母之恩呢?
白云介心中一团乱麻,她咬了咬嘴唇,还是决定把这些话憋了回去。
阮瑶琪看她只是静静听着,索性将这些时日以来所知所感,所思所想,一并倒个干净。反正这些话若是今日不说,往后也再没机会说了。
“别看我们的父亲、母亲,婚前未曾相处,最后也能举案齐眉、相知相守,但这终究只是少数。我大姐姐出嫁多年无子,每每归家便迟迟不愿回去,大姐夫置若罔闻、熟视无睹。虽她嘴上不说,但我心里清楚,她这辈子都不可能过上正常的夫妻生活了。我虽敬爱舅舅,但他最后与舅母劳燕分飞,落得那般结局,也让我难以释怀。烟岚,我不可能看不到的......”
阮瑶琪一边说一边咳,白云介几度催促,终于把她扶到了床上。
“飞琼,你想得太多,也说得太多了。病还没好,快歇会吧。”白云介帮好友盖好被子,只见她转过头去,眼角分明有一滴泪。
傍晚,阮仲韶一进家门就风尘仆仆地来到了鸾羽阁。此时阮瑶琪正用晚膳,虽还是只吃几口,但状态尚可。
阮仲韶见女儿恢复了,十分欢喜。心里的纠结不忍也消了大半,没太多铺垫,开门见山。
“为父求过章家延期了,他们只道不起之疾,冲喜最是良方。瑶琪,我看你如今也大好了,或许他们说的不无道理。”
阮瑶琪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用着晚膳。阮仲韶想要摸一摸女儿,犹豫了一下,还是收回了手。
“既然已经许诺章家,那你就要快快好起来。这几天,好好服药,好好用膳,咱们做个漂漂亮亮的新娘子。别误了良辰吉日。”
阮瑶琪点点头,并没有看父亲,只是低声说了句,“女儿知道了。”
阮仲韶离开后,阮瑶琪又让菊隐请母亲务必带着小弟来看看她。虽然主仆都觉得此举甚怪,但孟宛君还是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孩来到了鸾羽阁。
孩子吵闹,只坐了一会儿就有些受不住。孟宛君看女儿没有说什么,认为她已经接受了夫家的催妆,只说早点休息,养好身体。阮瑶琪再觉难舍难分,也只能作罢。
最后,阮瑶琪再次把白云介请到自己床前。
她斜着身子,柔弱无骨,叫人垂怜。咳了两声后,温柔地看向云介,“你我相识十年,好了十年,是我最亲近、最信赖的人。所以,有些话我想仔细说与你听。”
“好端端的,这么郑重。”白云介想到她自苏醒后,一直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一种不好的思绪涌上心头。
阮瑶琪笑了一下,牵起云介的手。“还有六天,我就要嫁人了。到了婆家,像现在这样同吃同睡、见面说话的机会,就没有了。”
听到嫁人这话,白云介长舒了一口气,放下了心。
“怎么就没有机会?你答应我,我参加了你的婚礼,你也得参加我的。”
“好好好。”阮瑶琪笑着说。
“那我送你一句祝福可好?”
“你说。”
“人生而有情,愿你与所爱之人一生一世,至情至性。”
“你说我能等到林泊舟吗?”
阮瑶琪点点头,“你那么好,肯定会等到把你视若珍宝的人。”
“怎么算视若珍宝?捧在手心里吗?”
“敬你,懂你。最重要的是,你还是你。”
白云介暗自想,或许在阮瑶琪心中,章平旭是达不到这样的标准的。
“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的梦想吗?每个人都要出一本自己的诗集。”
“当然记得,只是我现在写得还不够好。”
“那就要继续写。”阮瑶琪握住好友的手,“还记得我母亲在做的那个女诗人的集子吗?但我瞧着,还是范围小了些,内容薄了些。日后要是能收集到更多人、更多诗就好了。”
“咱们一起努力,到时候找人刊刻出来。”
二人相视一笑。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会经常想起她。”
白云介想到出诗集的梦想是三个人一同提出来的,忽然脸色一沉。“我也是,真想知道她的诗长什么样。”
“我记得她说过自己水性很好的。当年沉船后,不是什么都没找到吗?没找到,就还有希望。”
白云介掏出阮瑶琪塞给自己的玉坠,把她的玉蝶和自己的玉蜂放在了一起。“希望她还戴着那只玉蝉。”
阮瑶琪紧紧握住了白云介的手,“如果可以,希望你能找到我们的朋友,柳自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