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枝,柳自青......
自从五年前柳自青失踪后,姐妹俩不约而同地把那段过去封锁了起来,往来信件中没有提到过一次“柳自青”。
白云介觉得,终究是阮瑶琪亲历了那场悲剧,她的痛苦只会比自己多上千分万分。再见面时,曾有过一次询问当年细节的冲动,但看到好友天真烂漫的笑容时,又觉得何必如此残忍。
“怎么了?”阮瑶琪看白云介呆站了许久,忍不住问道。
白云介瞥了一眼柳枝,“没什么。”
“我知道你在想谁。”
白云介的瞳孔震了一下,看向阮瑶琪。
“我相信,在某个不知道的地方,她也在想着我们。”阮瑶琪的声音很笃定,笃定到白云介一听到这样的字眼,就忍不住落下泪来。
阮瑶琪把头搭在白云介的肩上,两人沉默了好一会。
“好了,我们让这柳枝顺流而下,去到她想去的地方吧。”
阮瑶琪握着白云介的手,一起放逐了那只柳枝。
见好友仍在擦着未干的眼泪,阮瑶琪决定让气氛变得轻松一下。她用手舀了一大捧水,向白云介泼了过去。
“你干吗!”白云介一个激灵,嚷嚷道。
“帮你洗脸啊。”
白云介被这一解释气笑了,她踉跄着抹了把脸,看竹篮里全是积水,没好气地抱怨道:“洗什么脸?明明是坏我的菜!好容易采了一小篮,不领情也就算了,这一捧水浇进去,好好的春菜都被你糟蹋了!”
阮瑶琪看着白云介一脸狼狈的样子,掐腰笑作一团。
白云介把竹篮放在岸边,继续委屈道:“从前我只当你是最温柔可人的,谁知道几年不见,你竟成了混世魔王,愈发淘气的没边了。你便欺负我吧!什么荠菜煮鸡蛋,还有我为你准备的生辰贺礼,通通没有了!”
听见好友这么说,阮瑶琪主动凑到跟前撒娇。
“好烟岚,好云介,好妹妹。我错了,我知道你的心,你别当真嘛。”
“知道便好!”白云介嬉笑着,一把把阮瑶琪推倒在地。
夕阳融进群山,飞鸟隐入深林。丽人的欢声笑语犹如跃进水中的石子,泛起阵阵涟漪,终将坠入水底。
暮色低垂,一轮弯月悬在半空。姐妹俩手挽着手,一边聊天,一边沿河道往家走着。
“你知道这上巳节除了少女及笄、曲水流觞、踏青游春、临水祓禊,还有什么别的习俗么?”
“我们还没吃荠菜煮鸡蛋呢。”
“哼,就想着吃。我看你是把小时候背的《诗经》,全丢给林夫子了。”
白云介不解地看着阮瑶琪。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白云介恍然大悟,“我竟把《溱洧》给忘了!只是如今过了千年,咱们竟不能像郑国人那样男女相会,互诉衷肠了。”
“谁说不能?你看......”白云介顺着阮瑶琪手指的方向望去,不远处的桃树下,竟有一对小儿女在幽会。
白云介吓了一跳,赶紧冲阮瑶琪做了个“嘘”的手势,拉起她的手就往树林里躲。
阮瑶琪拽住好友,“没事的,我们听听看嘛。”
“秦娘,你今约我出来,所为何事啊?”
“甄郎,有件事,我只能找你说了。昨儿贾家一口气抬来了几十箱聘礼,满满当当摆了一院子。我从没见父亲那样欢天喜地过。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叫贾家人当场把我领走,哪里等得到下月二十九才娶亲。”
好容易单独见上一面,就听到这样的消息,甄郎君登时傻了眼,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贾郎那种酒囊饭袋之徒,我是死也不会嫁的。”
听到秦娘子拒绝依照父母意愿成婚,甄郎君先是一阵欣喜,想要去握对方的手。随即回过味来,一阵捶胸顿足,唉声叹道:“可我既无万贯钱财,又无家世功名,如何与那贾家相比?”
“你有一片真心。”
“可这,也不能解你燃眉之急。”
“你带我逃出火坑吧!”
“你是说,私奔?这如何使得?”
“你不敢吗?”
甄郎君忖度了一下,秦娘子一介弱女子,尚能为了婚姻自由弃名声脸面于不顾,自己身为七尺男儿,又有什么不能丢下的呢?
“敢。”
“那就好。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同意的。”秦娘子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二人遂开始细细商议起私奔计划来。
白云介越听越害怕,又担心被发现,不等他们聊到具体细节,就拉着阮瑶琪跑远了,二人一路无话。
回到阮府后,庆生家宴已经摆好,白云介虽是外女,也受邀与阮家众人同坐在一张圆桌上。看着好姐妹接过父母、姊妹、兄弟精心准备的一个个生辰贺礼,有法帖、良砚、旧炉、纸帐、好书,白云介开始紧张自己准备的礼物是否俗气了些。
在阮瑶琪的催促下和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白云介展开卷轴,生辰礼物正是她亲自为好友作的一幅画像。
阮瑶琪虽然拥有绝世之姿,却向来不爱别人拿她的美貌说事,因此画像极少。这一幅因为笔力不足,不过展现了八成美貌。但有赖于细致入微的观察和充满巧思的还原,另二分转为了少女的灵动活泼,更叫人惊艳不已,过目难忘。
用罢晚膳,众人散去。阮瑶琪对这个生辰贺礼喜欢极了,马上把画挂在了鸾羽阁最显眼的位置上。
白云介亲自去小厨房做了荠菜煮鸡蛋,又请侍女在院内摆好桌椅,呈上了两壶梅花酒。
阮瑶琪笑道:“我刚刚特意没有多吃晚膳,就等着你的荠菜煮鸡蛋呢。”她剥开一个鸡蛋吃了,又喝了几口汤,一脸满足地说道:“果真不错,鲜甜极了。”
二人相视一笑,吃完后便一同歪在椅子上赏月。
“你说秦娘子和甄郎君,会有情人终成眷属吗?”白云介问道。
“你觉得,他们是有情人?”阮瑶琪一脸诧异。
“难道不是么?”白云介忽然起身凑到阮瑶琪身边,压低了嗓音说:“他们在计划私奔啊。”
“甄郎君对秦娘子一片痴心,这倒不假。但秦娘子对甄郎君嘛,就不一定了。”
“若不喜欢,怎么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呢?”
“我觉得是信任吧。”
“信任也是喜欢的一种。”
“说的也是。”阮瑶琪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勉强笑了一下。“你说女子这一辈子,就只有嫁作人妇、生儿育女这一条路吗?”
白云介笑道,“除非你当姑子去!”
阮瑶琪仔细琢磨了一下,“可是我尘缘未了,似乎还是想。”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有那么一段情......”
白云介咯咯笑道:“呦呦呦,真是不知羞。你啊,就等着章家的八抬大轿吧!”
阮瑶琪皱了皱眉,不知该如何向好友解释自己的复杂心境。
她无疑是讨厌章平旭的。但理智来看,讨厌的理由又没有上升到劝诫父母取消婚约的程度上。所以她只能接受父母的安排,接受章家的摆布。
她无疑是期待爱情的。但是婚姻一定会带来爱情吗?想到姐姐姐夫,她绝望地摇了摇头。但看到母亲父亲,她又充满希望地点了点头。
她不是拒绝婚姻,她只是渴望多见些男子,在一点一滴的相处中,挑选一个自己认为最合适的。而不是像现在,到了年纪,被安排给一个条件相当,但完全不了解、甚至有些讨厌的男人。
相比面对失败的婚姻,她更愿承担独身的孤独。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世人就是无法接受这样的人生选择呢?
她还等不到自己做主的那一天,就等到了章四夫人安排的女红塾师。
其实不过才自由了一个月,章家就这么安排上了。白云介随即踏上返程,临走时一直叮嘱好友,若是定下婚期,莫要忘了叫她参加婚礼,阮瑶琪笑着说你也一样。
短暂相交后,两个人又回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活轨道中。
泪水识趣儿地干涸在白云介上扬的嘴角边,似是不想让她尝到回忆里的咸。
阮府那段短暂而绚烂的时光,像阮瑶琪一样,浮生若梦,戛然而止。只是那时的白云介还不明白,这些美好背后,藏着多少残缺。
烛光摇曳,墨汁几乎快要干涸在砚台里。白云介终于打起精神,万千愁绪,凝于笔尖,化作娟秀而沉静的字迹。她将那段尘封的往事细细写来,笔触克制,却字字泣血。
她不知道这封信能否平息柳青川心中愤懑,助她解开心结,但她必须一试。
写罢,窗外的天色已泛起鱼肚白。白云介揉了揉彻夜未眠的双眼,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她将一沓厚厚的信笺折好封装,吩咐婢女,务必亲自交到柳青川手中。
“瑶琪。”白云介抚摸着那幅为她绘制的的生辰小象,轻声说道:“若你听得到,那便帮帮我吧。我们已经失去了你,不能再失去彼此了。”
月华楼,柳青川倚在贵妃榻上,痴痴地看着窗外的一池春水,一夜未眠。
昨日负气离开白府的时候,她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决定,带走阮瑶琪的那卷《疏香集》。
前几日回溯往事后阅读此卷,只觉得这个无缘相见的好友是个有着稀世诗才的薄命女子。及笄之年所作诗词,无名师指点,又久居深闺,却已得李易安、朱淑真真传。然自己年十五六时,虽不过一卑微妓子,却有幸穿梭于公卿名士之间学艺偷师,终不能及。
她只道她天赋异禀,仅以先人为师便得诗心。却想不通,为何一闺阁少女,双亲俱在,又不为守节,会做出如此刚烈之举?
柳青川叹了口气,无意间扫到一旁小几上的尺牍,这是刚刚白家婢女强烈请求她收下的。
厚厚的信笺像一块重重的石头,压得她喘不上气。
其实她多少猜到了些信中内容,但正因如此,更加不想阅读。仿佛只要不打开那封书信,阮瑶琪就还是回忆里那个与她一起逃学、看戏、作诗、结拜的小姐妹,而不是一个需要追忆与释怀的冰冷过往。
她恨白云介的闪烁其词,恨陆绍铭的快语直言,更恨这命运的反复无常。为何偏偏是阮瑶琪?为何这个母亲以命换命进行托举的女孩,要如此决绝地放弃自己来之不易的生命?她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既然愤怒找不到出口,便只能迁怒于那个带来噩耗的人。更何况,白云介明明有那么多时间向自己慢慢解释,却偏偏要通过他人之口这个最糟糕的方式。
柳青川闭上双眼,试图驱散脑中纷乱的思绪,可《疏香集》中那些婉转哀怨的诗句,却像鬼魅般缠绕上来。
“梦里有山堪遁世,醒来无酒可浇愁,独怜闲处最难求。”
“灯蕊细,漏声单,透轻寒。萧萧瑟瑟,恻恻凄凄,落叶声干。”
“一瓣红妆逐水流,不知香艳向谁收。虽然零落随风去,疑是凌波洛浦游。”
这些清冷的字眼,哪里是一个寻常待嫁少女应有的心境?明明字字句句,都透着彻骨的寒凉与无望。
阮瑶琪为何变成这个样子?到底是哪儿理解错了?
终于,柳青川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伸出手,拆开了那封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