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给妹妹留下一个难忘的生日回忆,阮琳琪特意办了曲水流觞席。
这本是上巳节的传统习俗,最早可以追溯到西周时期。大家围坐在河渠两旁,让酒杯顺流而下,取杯饮酒。阮琳琪知道妹妹最喜文雅之事,便特意叫人制了个“曲水流觞桌”,可以容纳十余人入座其中。
为首的是座泥塑的、种了绿植的假山,也是让水“活”起来的开关。侍女们不断往里加水,利用高低之差让水顺流而下,循环流淌在两侧围坐着的食客前。再把提前分装好的菜肉、茶果放置水中,随吃随取。
阮家女主人孟宛君坐在首位,左侧依次是寿星阮瑶琪、白云介、阮琳琪、阮瑢琪及其他亲眷,右侧依次是章四夫人、阮大姑母、阮二姑母和其他亲眷。
章四夫人乃章乾知胞姊,其夫君时任工部尚书期间获封诰命,与京中贵妇交往颇多。后夫君于任上离世,章四夫人得以返乡。此次受哥哥所托来碧溪参加阮瑶琪的及笄礼,一是时隔几年,掌眼下此女能否胜任章家儿媳,需不需要学些规矩收心。二是打探清楚阮家态度,早日定下两家婚期。
突然替换及笄钗冠,便是章四夫人的精心设计。好在阮瑶琪在母亲姐姐的劝诫下服了软,这第一道考验便通过了。
“这位姑娘,是哪家府上的千金?”
章四夫人看着坐在未来侄媳妇旁边的白云介,这个女孩子虽不似阮瑶琪那样模样万里挑一的出众,却也是秀而不媚、美而不娇、温文尔雅、面目可亲。只是缺少贵人调教,没见过太多世面,自然笨嘴拙舌,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她是惠泽白府的二小姐,名唤云介。与瑶琪自小要好,一起长大,近日来府上作伴的。”孟宛君介绍道。
“惠泽白氏,可是按察使白崇阁家中女眷?”
白云介摇了摇头,“白大人是我父亲族兄,我家只是白氏旁支。”
“那令尊在哪儿高就?”
“家父乃惠泽县县学教谕。”
章四夫人挤出了一个不咸不淡的微笑。虽然此前参加白氏族中聚会,也接触过一些官宦贵妇,但真遇到诰命夫人这种级别,白云介才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份、父亲的官职是多么微不足道。
章四夫人继续与孟宛君闲聊,先后问瑶琪上了什么学、读了哪些书、精通何种技艺,孟宛君一一答复,神情满是骄傲。阮瑶琪偶尔配合性地笑上几下,但并不想与这个夫家姑母有太多的眼神接触。
“所以府上并没有为三小姐聘请塾师,教授针黹吗?”
孟宛君尴尬一笑,“寻常衣裤鞋袜的缝制,瑶琪都是会的,自给自足倒是够了。至于旁的,我家女孩儿们不在意这些。”
“夫人谦逊。”章四夫人转头问阮瑶琪:“只是,眼见为实,三小姐可有绣品借我一阅?”
阮瑶琪叫菊隐把随身携带的帕子递了过去。那帕子上不过绣了一树红梅,但是绣法却叫章四夫人连连皱眉。
原来阮瑶琪向来不爱苏绣的精致细密,也懒得在惟妙惟肖上下功夫。她更想以针为笔,用不一样的方式绣出心中所想。
那手帕并非寻常素帕,而是特意晕染了些雪灰色上去,正好突出了中心的红梅。梅树遒劲有力,枝桠交错伸展。梅花不似寻常小姐绣的极尽精巧之能是,而是化繁为简,仅剩下大大小小数十个红点而已。
这种极致的线条与色彩,别说是章四夫人了,白云介第一次见时也吃了一惊。但细细看了,又觉得有种不一样的美感。
章四夫人显然视这种别具一格为洪水猛兽,她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嘲弄。
“孟夫人多子多福,福泽深厚,本叫人艳羡不已。但有时人多事杂,难免会有这般、那般顾不上的。恕我直言,对后宅妇人来说,琴棋书画倒也罢了,针织女红才是最要紧的,孟夫人可不要舍本逐末啊。”
这番话说得孟宛君脸上有些挂不住,只淡淡回了句,“章夫人教训的是。”
章四夫人一个抬手,本想把帕子丢给候在一旁的菊隐,没想到一个甄酒的小丫头撞了上来,好巧不巧地把酒泼了她一身。
章四夫人当即用帕子擦了衣服上的酒渍。菊隐见小姐心爱的手帕弄脏,哪里顾得上什么礼数规矩,伸手就要去拿,却被章四夫人身边的嬷嬷狠狠推在了地上。
“哪里来的毛丫头?也敢拉扯夫人的衣裳?”
菊隐见惹怒了贵人,马上跪地求饶:“章夫人息怒,这是三姑娘最喜欢的帕子。这帕子的刺绣倒也罢了,难得的是它上面的晕染,是姑娘研究了好几个月才制成的。奴婢怕它被酒渍染脏,坏了颜色,才一时失手拉扯了您。请您恕罪。”
章四夫人举起手帕,“我且问你,这是什么?”
“手帕。”
“用来做什么的?”
“擦东西。”
“很好。那我用它擦下衣服上的脏东西,有什么问题?”
“没,没有问题。”
“很好。这两个丫头,各掌嘴二十吧。”
见婢女受罚,阮瑶琪气得差点起身争辩。但想到章四夫人此行便是冲着自己来的,说多错多,反而会害了菊隐。
这时阮琳琪站了起来,她向章四夫人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不紧不慢地说道。
“斟酒的小丫头不懂事,冲撞了贵人,阮府自会带她去一边领罚,赔您一件干净衣裳。至于另一个丫头菊隐,她是瑶琪身边的大丫头,素日里使唤惯了的。您罚了她,便是罚了瑶琪,不知章大人那里,我们要怎么传话呢......”
章四夫人轻蔑一笑,“孟夫人,我竟不知,你们阮家何时是已经出阁的大姑娘当家了?”
孟宛君在侍女的搀扶下起身致歉,“章夫人息怒。我这不是有孕在身吗?大姑娘怕我辛苦,就主动揽下了妹妹的及笄礼和生辰宴,费了不少心思。她年纪轻,说话做事若有不合适的地方,您多担待。至于瑶琪这丫头,今儿也及笄了。再过个一二年,便是章家媳妇了。您对她不满意,可以领走好好教教。把她教明白了,身边的小丫头就再也不会冲撞人了。”
“孟夫人有孕在身,还是快些入座吧,若是站坏了我可担待不起。至于这两个小丫头怎么责罚,你们阮府看着办吧。我也懒得管。”
听到章四夫人松了口,孟宛君一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放了下来,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两个侍女。“还不快点谢谢章夫人。”
侍女们连磕了几个响头,章四夫人烦了,并不理睬。只等她们退下了,才慢慢说道。
“孟夫人,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今我来府上参加三姑娘的及笄礼,并不是闲的没事来找茬的。阮家有女初长成,与我章家三郎甚是相配。舍弟的意思是明年秋日三郎过了生辰,两府的婚事便可以办起来了。不知道阮府这边有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当然没有问题。来年瑶琪满十六了,正是好年纪。”
听闻定下婚期,众女眷纷纷送上祝贺。但白云介却感觉到,好友把自己桌下放着的那只手,捏了又捏,揉了又揉。
“不过,三姑娘哪里都好,就是这女红实在有待加强。咱们两家不在一处,我作为亲家姑母,实在没有领走的道理。但既然舍弟求到了我这,我会请京中最好的塾师来到府上,亲自教姑娘刺绣、礼仪。孟夫人,可不要拒绝啊。”
阮瑶琪向母亲使了个“不要”的眼色,但孟宛君并不理会,而是非常痛快的答应了。
这一餐的后半程,阮瑶琪吃的索然无味。好容易挨到下午,送走了章四夫人这尊大佛,阮瑶琪想赶紧拉着大姐姐游春去,谁知好巧不巧,邵府偏在此时出了事。
“三姑娘,刚刚府里小厮来回,今儿主家回府后发现有样东西不见了。审了全府上下也没找到,眼下正发脾气责问夫人去哪儿了呢,还说无论如何也要赶紧把夫人请回来。”
“兰隐,你去回了大姐姐。她已经给了我一个最棒的生辰了,不必再顾及我了。你们快点套车去解决府里的麻烦事吧。”
送走了大姐姐,阮瑶琪终于有机会出门了。但是母亲要陪两个姑母,二姐姐胎像不稳,跟完了及笄礼和生辰宴,已然有些疲惫,不敢轻易挪动。菊隐主动掌嘴领了罚,阮瑶琪瞧着她红彤彤的小脸,叫她好生歇着别出门了。因此欣赏上巳节的大好春光,最后只剩下了好友二人。
她们又换上了花朝节时穿的衣裳。春风柔暖,郊外草地上盛开的荠菜花宛如点点星辰,装饰着这片望不到头的绿色银河。
白云介投身其中采集荠菜,不顾满手春泥,也不顾香汗淋漓,只是轻声抱怨着:“这下午的芥菜没有早上的新鲜了,晚上还想给你这个寿星公做个荠菜煮鸡蛋吃呢。”
阮瑶琪掐了一束芥菜花别在白云介的发髻上,“这有什么?老一点的才更入味。”
“还要再采些灯芯草、蒲公英,回去再加点红枣和生姜一起煮,保障把你身上的春瘟去的干干净净的。”
“那敢情好!今沾了章家那瘟神,可不是要去的干干净净的!”
“别这么说,日后见章夫人的机会还多着呢。”白云介一直埋头摘着蒲公英,直到摘的差不多了,才嘟哝道:“灯芯草,在水边……”
“暮春者,春服既成。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女声很灵,就像春日里第一只黄莺飞出山谷,掠过水面,余音袅袅。
白云介寻着声音望去,只见阮瑶琪已经脱了鞋袜,尽情踩起水来。三月里的晚霞,像一串串散落的鎏金珠子,它流淌在飞溅起的一朵朵水花中,流淌在少女忽明忽暗的眼眸里。
“别摘那蒲公英了,快点进来踩踩水吧!”
“你等等我,就差灯芯草了。”白云介小心翼翼地挽起裙子,卷起裤管,弯腰挑了几株鲜嫩漂亮的灯芯草放进竹篮里。
阮瑶琪见岸边有树垂柳,也不言语,径直去折了枝长长的柳条来,蘸了蘸清澈的溪水,就往白云介的额头和身上点。
“柳枝沾露,祓禊去灾。”阮瑶琪双手捧着柳枝,递给白云介,“你也帮我去去灾吧。”
白玉介接过柳枝,一边做着同样的动作,一边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