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二月二离开惠泽来到碧溪后,白云介日日与阮瑶琪一道读书吟诗、拆字猜枚、作画摹帖、抚琴弄筝,好不快活。
白云介拜了孟宛君为姆师,每隔一日闲了,要么请她赐教墨笔,要么与她对谈诗文。孟宛君把正在编辑的诗集拿给小友看,虽然不过几十首诗,但当诸多深宅女子的命运与忧思化作诗歌出现在眼前时,还是给白云介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转眼到了三月三上巳节,这天也是阮瑶琪的十五岁生日。既已许亲,又至成年,头等大事便是及笄礼。阮家早早筮日,生辰当天举办及笄礼便是好兆头。相关亲属悉数来到家庙观礼,甚至未婚夫婿章平旭的亲姑母章四夫人也来了。
阮家请了两位族姑出席笄礼,阮大姑母做正宾为瑶琪加笄,阮二姑母做赞礼主持仪式。阮琳琪协助阮大姑母行礼,是为赞者。白云介作为特别邀请到的好友,为笄者托盘,是为有司。
其实阮瑶琪向来对这些繁文缛节不以为意,只想着快点办完和好友游春去。阮琳琪倒是看重妹妹笄礼,早早挑好了一套钗冠、三套衣裳备下,一心期待着妹妹及笄时穿戴上。母亲身怀六甲,这接待宾客、布置场地、摆放席子的活也就全全落在了阮大姑娘身上。为了给妹妹带来一个难忘的生日,她十分尽心尽力。
一大早,菊隐就忙前忙后的烧起洗澡水来。阮瑶琪褪去纱衫,只穿了一套缟色主腰和小衣,她看着木桶里不断涌上来的热气,拉起了一旁白云介的手。
“时间不太够了,你帮帮我好吗?”
白云介愣了一下,不知道好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并不作答。
阮瑶琪指了指一边的葛巾和藻豆,“家里的丫鬟婆子们都在外面忙着布置呢,菊隐毛手毛脚的,要她伺候我,又会扑腾的满地是水,被母亲责罚。我看你是个极利索的人,之前几次沐浴,四下干干净净,一点水渍也没有的。虽然有些逾矩,但是你能不能......”
白云介明白了瑶琪的意思,一把抓起葛巾,快速说:“今是你生辰,寿星公最大了。况且咱们是异姓姐妹,帮忙洗个澡又有什么的。”
阮瑶琪褪去了身上最后的衣物,尽管浴盆中飘满了香草和花瓣,还是让白云介十分难为情,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具如洛神般完美的**。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她在心中默默背诵着《洛神赋》,不敢随意转动眼珠,不敢轻易抽动嘴角,更不敢让葛巾游到不该触碰的地方。
白云介一边仔细擦洗着好友的身子,一边浮现在眼前的,却是相应位置上不完美的自己。
我的皮肤太黑了,大腿比她粗壮,腰肢没她柔软,臂膀比她宽厚,脖子没她修长......下巴,下巴上生了许多痤疮,难看极了。嘴巴、鼻子、眼睛,她生的这般精致,像个玉人似的,连最厉害的工匠也雕刻不出她十中之一的美丽,我又有什么地方可以比得上她呢?
她在不断肯定瑶琪的同时也在不断否定着自己,一边是羡慕、喜爱、怜惜,一边是嫉妒、憎恶、厌烦,这种反复无常的情绪拉扯快要把她折磨疯了。
“你怎么了?”阮瑶琪察觉到了好友的异常。
葛巾刚好停在了腰窝上,“我在想,阮姐夫会给姐姐洗澡吗?”说完,白云介轻轻戳了一下。
“哎呀你!”阮瑶琪气急,撩起几捧水泼向白云介。“我先给你洗个澡吧!”
“好姐姐!宛姨看到脏兮兮的地板,又要责罚菊隐了。”
“哼!反正我知道,白妹夫肯定喜欢给你洗澡!”
“你乱说什么呢!”
二人在尽量不把洗澡水溅在外面的情况下嬉笑打闹着,结果就是白云介的上衣几乎全湿了,主腰湿嗒嗒的贴在身上。
阮瑶琪看着好友的玲珑曲线,称赞道:“你真美。”
什么?白云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低下头,“哪里就......”
“五官,头发,身子都很美。但最美的还是你的人品,你的文采,你的性情,以及你从来不觉得自己很美......”
“姑娘,采衣采履拿来了。请快些梳妆打扮,前往东房吧。”菊隐说道。
阮瑶琪起身去拿浴巾,水滴沿着她乌黑的秀发和曼妙的身姿一点点滑下,滴答、滴答。
白云介觉得此刻的声音微妙的紧。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擦干身体,换上一套干净衣服,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然后转头看向镜台。
镜子里,阮瑶琪已经换好了一身缟色衣裙,侍女菊隐正为她精致施妆。
“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奇怪的是,她又想起了那出《惊梦》,不过这次杜丽娘不是自己,而是阮瑶琪。她看着阮瑶琪赏春、思春、春眠,柳梦梅......他怎么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只有一张血盆大口,不停喊着“姐姐,姐姐。”阮瑶琪被吓醒了,头也不回地向前奔跑着,生怕这怪人碰到她一缕秀发、一根指头。
“烟岚。”阮瑶琪的声音唤醒了白云介的白日噩梦,她笑得很甜,“你真好。”
侍女梅隐来到鸾羽阁,把白云介引到阮氏家庙,让她在西面台阶下站好。不一会儿,孟宛君和丈夫阮仲韶也出现了。听瑶琪说,她父亲刚辞了官,一路不眠不休疾驰而来,昨夜里才到家,就为了参加女儿的笄礼。
宾客坐好后,笄礼开始。兰隐拿来了一个沉甸甸的托盘递给白云介,金灿灿的钗冠闪耀着绚烂的春光,任何女孩儿戴上都会耀眼异常。
阮仲韶简单致辞后,阮琳琪先从房中走出,洗手就位。阮瑶琪随即出来,向观礼宾客行揖礼,跪坐于席上,让姐姐为其梳头。阮大姑母起身于东阶下洗手拭干,阮氏夫妇起身相陪,一番揖让后,再次归位。
白云介端着托盘,走向马上及笄的好友。她的内心既有期待,也有不舍。期待在终于成为大人了,长大以后,可以做很多现在不能做的事。不舍在或许一年,最迟两年,她们都要各自出嫁。自己留在惠泽,而瑶琪会随章家去到另一个地方生活,再见面可能比现在更难了。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阮大姑母吟诵着祝词,从托盘中取出发笄,跪坐着为阮瑶琪梳头插上。
阮瑶琪用一种很疑惑的眼神看向阮琳琪,她没有说话,只是象征性地为妹妹正了正发笄。
阮瑶琪气鼓鼓地回到东房,质问道:“大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章四夫人为你特意准备的。”
阮瑶琪看到了放在一旁的秋香色暗花纱对襟短袄和碧玉色织金缎襕裙。果然,钗冠被换,礼服也不是姐姐准备的那套了。她唤来菊隐,“先前准备好的那套水红色的在哪儿?帮我拿来吧。”
阮琳琪拦住了妹妹,“瑶琪,不要任性。”
阮瑶琪气不打一处来,“我没听过女子及笄,冠服是由夫家准备的道理。”
阮琳琪叹了口气,“章四夫人是当朝诰命,我们不能得罪她。”
“可是姐姐,这钗冠礼服,是你亲手为我挑选的。虽然没有章家准备的华贵,但我怎么能......”
阮琳琪拿起衣裙,“听姐姐一句劝,换上吧。”
孟宛君发现女儿半天没有从东房里出来,又看到章四夫人的脸上已经划过了一丝不耐烦的神情,猜到出了差错,马上赶来救火。
“怎么回事?”孟宛君问。
“母亲,这是笄礼开始前,章四夫人身边的孔嬷嬷送来的。她说这套冠服是章大人和舅舅一同在燕都挑选好后,请她亲自送来的贺礼。”阮琳琪答。
“我怎么从没听舅舅提起过?”阮瑶琪问出这话的同时,心下也凉了半截。是啊,为什么呢?是舅舅忘了,还是这话本来就是个说辞。
来碧溪五年了,虽然亲生父母待自己极好,但阮家人口复杂、兄姊众多,不似从前养在舅舅舅母身边,万事都以自己优先。什么话说了会生多少事端,什么事做了会添多少麻烦,阮瑶琪心里最是清楚。
父亲已经辞官了,舅父的前程还捏在未来公公手里,今日闹上一回,不给章四夫人脸面,对大家都没有好处。可是如此便辜负了大姐姐,她是这个家里第一个对自己好的人......
孟宛君从大女儿手里接过素衣,“瑶琪,这冠服既是章家好意送来,你便穿上吧。”
“就是啊妹妹,我送你的那套,你好好收着,我就心满意足了。”
阮瑶琪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穿上了这身衣服。但白云介看得到,好友的眼角划过了一滴泪。
拜谢完父母养育之恩后,阮大姑母为瑶琪去发笄、簪发钗,阮瑶琪回东房换好一件柘黄色立领织金纱长衫后,面向姑母行跪拜大礼。如此反复一轮,去发钗、加钗冠,回到东房,白云介眼看着瑶琪换上了华贵无比的茶红色孔雀花蝶云肩通袖妆花锻袍走出门外,心下暗想:“如此,便是长大成人吗?”
但作为有司,她并没有时间思考太多,就去置醴摆席了。阮大姑母一边说着醮子祝词,一边递上一杯酒。阮瑶琪把一部分洒在地上祭酒,一部分放在嘴边抿了几口。又从白云介手中接过一碗素饭,象征性地吃了一点。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飞琼甫。”
“飞琼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如此,白云介为好友取的表字过了正路,这让她十分开心。
聆听完父母的教诲后,阮瑶琪分别向在场的所有参礼者行揖礼以示感谢。章四夫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笑着冲阮瑶琪点了点头。但白云介看得出来,她的眼神并没有长辈对晚辈成年的祝福之情,而是一种掌控感被满足后的洋洋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