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教训的极是。”阮瑶琪犹豫了一下,既然话已到这,大姐姐与白云介又是自己在这世间少数可以说上些真心话的人,不如索性把近日来的所思所想倾吐一二。
“大姐姐,我若想看男女欢好,为何不爱西厢记,只爱还魂记?这些日子读书,我想了很多。我来这世上一遭,只想爱我想爱的,做我想做的,纵情潇洒,至情至性。”
阮琳琪听得妹妹这话,不由心下一惊。她清了清嗓子,叹道:“身为女子,哪个能活得随心所欲?不过是苦苦硬撑,大不了,绝俗逃虚罢了。他日我若能甩开邵家,撂下手,定早早买座仙山遁世了。”
“姐姐清清白白的女儿身,却为了所谓的家族兴旺、两姓之好,沾上了邵松涛这泼才,真是想来就叫人咬牙生恨。若是换了我,是断不能接受这样的人生的。”
想起丈夫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秘辛,再加上这场令两家难以割舍的联姻,阮琳琪心中又是一阵郁结难舒。接连咳了两声,眉尖蹙成一团,双瞳水波荡漾。眼见娇弱美人这般愁苦,白妹妹是于心不忍,亲妹妹更是愧疚万分。
阮琳琪拿帕子揾了揾眼泪,苦笑道:“今是百花生日,咱们姐几个难得相聚玩乐。何必又提那人,叫远道而来的白妹妹看了笑话。这世间夫妻,多得是像母亲父亲、妹妹妹夫那样琴瑟和鸣、绵延子嗣、安稳一生的。白妹妹,瑶琪吃多了酒,说的这些浑话,你千万莫要当真。”
“大姐姐、三妹妹、白妹妹,母亲唤你们簪花呢。快跟我回去吧。”阮瑢琪在一旁偷听了姐妹对话许久,忍不住出来打断,正好给了陷入尴尬的众姐妹一个台阶。
几人两两往回走着,阮瑢琪指了指姐姐的脸颊,叫她擦干眼泪,不要被母亲发现。
白云介默默消化着刚刚发生的一切,这番事端,似乎是由自己的口不择言引起的。但究极根本,又是阮家家事,自己不便多言。她不知如何开口,犹豫再三,只好拉了拉好友衣袖,却听到好友说了声:“对不起。”
白云介愣了一下,回道:“是我一时妄言,惹得大姐姐伤心,合该我道歉才对。”
“与你不相干,你别往心里去。只有一点,我说的不是浑话,我清醒得很。”
白云介没有回答,只是牵起了好友的手。
众人回到老梅树下,孟宛君正和侍女们细细整理着花材,有梅花、桃花、梨花、玉兰、海棠、迎春、连翘若干。这孟夫人拾掇鲜花极有章法,折了别有韵味的花枝拿去插瓶,择了完整漂亮的花朵回去做糕,捡了轻微破损的花瓣制作香粉,剩下的残花败叶,则用花帚扫了,挖好一个大坑,埋了起来。
“姑娘们,快来簪花!”孟宛君招呼着回来的女孩们,鬓间簪的紫玉兰更加突显了她的端庄娴雅。
众人围着花材转了一圈,四个侍女簪了迎春、连翘,阮琳琪簪了杜梨,阮瑢琪簪了碧桃,阮瑶琪簪了最爱的白梅。白云介犹豫了一下,只觉得那西府海棠最是不俗,便戴在了头上。
阮瑶琪见她簪花,吟诗道:“问君何物作花司,管领东风第一姿。”
白云介摸了摸头上的海棠,“你作的?”
阮瑶琪笑着点点头,“等下写给你看。”
二人朝桌前走去,只见方才摆了文房四宝的桌子上多了几只别致宝瓶,宝瓶高矮胖瘦不同,所配花材形态各异,叫白云介好一阵惊叹,这孟夫人真真是个妙人。
四人提笔作诗,阮瑶琪先是默写了《西府海棠》的下半联给白云介。
“还有飞琼春色在,未教君独占花时。你我快到及笄之年,不是还未取字吗?依我看,这‘飞琼’二字就十分衬你。”
“怎么解?”
“世人取字,或是名的延伸,或是名的补充。这飞琼本是西王母身边的侍女,你又叫瑶琪。梦中仙境,瑶草琪花,最是相宜。”
阮瑶琪微笑着接受了好友的建议,她眼中一转,在纸上写下“烟岚”二字。
“烟岚,白烟岚。”白云介仔细咂摸着这个新名字。
“烟岚云岫。山峦之间,云雾缭绕。你觉得如何?”
“甚好,甚好。从此我便是白烟岚,你便是阮飞琼。”
二人笑声朗朗,引得其他三个阮家女眷侧目。孟宛君调笑道:“云介小友可是有诗了?作不出来没关系,交头接耳、借鉴他人可就不好了。”
“母亲此言差矣。云介的诗极好,我抄她的还差不多。我俩啊,是给对方取了字。”
“哦?说来听听。”
“且先卖个关子,待我们交了卷,自然就揭晓了。”
众人专注下来,一阵思索涂抹,安静的只听得到枝头的燕语呢喃。白云介闭上眼睛,感受着群芳争艳带来的缕缕馨香。忽有一阵春风拂过,百年老梅呼啦啦下起阵阵白雪,侍女们兴奋起舞。阮瑶琪不为所动,只是任由白梅花瓣落得个满头满身满纸满地皆是。
白云介望着好友专注作诗的模样,一时有些呆了。忽又觉得灵感来了,一挥而就,全然忘了规矩为何。
再抬头时,白云介发现大家都看着她。她咬了咬嘴唇,说了句“我作好了。”
孟宛君笑道:“那便按照完成顺序,先后分享吧。”
阮瑢琪先站了出来,只见她写的是:
《咏梅限四支》
蕙苑朝空琐玉枝,遥看几树白云垂。谢家风絮吹残后,不向嫣红斗艳姿。
《咏梅限十一尤》
垂鬟含黛曲池头,疏月胧璁隐玉钩。静锁一庭香寂寂,烟笼几树影悠悠。
众人对“垂鬟含黛”“疏月胧璁”几个炼字一番欣赏夸赞,又紧接着读起孟宛君的诗。
《咏梅限四支》
如霜团扇泣班姬,出入君怀浪自悲。但使长思寒岁意,不须重赋白头诗。
《咏梅限十一尤》
怜君一种最风流,卫玉荀香是一俦。梦到江南寒雨夜,尽将幽恨上眉头。
早就听闻孟夫人才华横溢,如今拜读了她的诗,一股钦佩之情从白云介的心底油然而生。卫玠之冰清玉润,荀彧之十里留香,在体量如此之小的绝句里,仍能把典故用的这般恰到好处,既赋予了梅花魏晋名士的风度,又提升了梅香历史美学的高度,没有数十年的功底是作不成这样的好诗的。
正当白云介反复咂摸学习之时,阮琳琪拿出了她的诗作。
《咏梅限四支》
春风消息入南枝,淡霭霏霏笼素姿。瘦影不禁倾国笑,氤氲无限暗香时。
《咏梅限十一尤》
罗浮梦里最风流,月落参横万种愁。别后香魂应化蝶,年年飞向岭头游。
“罗浮梦,是何典故?”白云介问道。
阮琳琪答道:“赵师雄醉憩梅花下,白妹妹不知道吗?”
白云介摇摇头,这时阮瑶琪解释道:“云介家里都是正经读书人,哪有机会看唐传奇这种闲书呢?这典故倒也简单,不过是赵师雄在罗浮山上休息时,梦见了一个散发着梅花香气的女子,二人相谈甚欢。醒来后这女子不见踪影,赵郎君也就颇为怅惋。”
白云介细细品读,此诗写得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颇有些“庄生晓梦迷蝴蝶”的意境在。又想到方才大姐姐提到要买座仙山遁世,不禁一阵伤感。从前只知道写梅坚韧高洁,却不知还有把梅花虚化为飘渺的梦境的解法。
“大姐姐诗写得这样好,我竟不好意思拿出来叫大家看了。”
“藏着做什么?我们还要看你的新字呢!”阮瑢琪抢过妹妹遮掩着的诗作,展开给大家看。
《咏梅限十一尤》阮飞琼
傲骨欺霜映碧浮,数竿修竹伴清幽。年年燕子无消息,春信谁将寄陇头。
《咏梅限十一真》
仙质亭亭分外新,欹烟不语半含颦。冻云寒月如相识,雪里无春却恨春。
“飞琼,好名字。云介小友,这是你给瑶琪取的?”孟宛君问道。
白云介点点头,众人皆叹是个与阮三姑娘极为相配的好名字。
白云介向来知道好友爱梅,但花朝节所作之诗,却处处是梅花对春日的复杂情愫。她是在质疑梅花作为春信使者的身份吗?还是觉得,梅花品性高洁却孤独无依,才是人间常态?
白云介越想心下越是发凉。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她只觉得瑶琪快意潇洒、开朗豁达、幽默风趣,与诗中的悲观之语没有半分关联。在来碧溪之前,白云介还想过二人四目相对之时,要不要再度提起柳自青之事。但眼见好友如此享受相聚时光,又觉得何必回忆过去伤心,便把话咽了回去。
“云介,快叫大家品品你的诗作啊。”阮瑶琪推了推还在发呆的白云介。
白云介将一直握在手中,已经有些揉烂了的诗作展开,不好意思地说:“第一次参加白梅诗社,实在紧张,我便犯了个大错。大家若要给我打个鸭蛋,罚我洒扫这园子,我也是同意的。”
阮瑶琪凑近一看,惊呼道:“你怎么写成七律了?”
众人一阵哈哈大笑,孟宛君出来安抚道:“七律又何妨?字数是一样的,还是要看诗写得好不好。”
“白烟岚,我看这名字就很好。”阮瑢琪说。
“你俩不愧是自幼相识,最是了解彼此。”阮琳琪道。
只见白云介的诗作为:
《咏梅限十一真》白烟岚
小云轻煖却宜人,照水烟笼白未真。瘦影欲行高士月,暗香常误绣衣尘。
性堪冷雪原非傲,枝近暄风即是春。溪变绿阴思燕子,参天杨柳谩垂新。
孟宛君赞道:“此诗对仗精工、意蕴深长,将梅之精神与士人风骨巧妙融合,礼赞君子品格,堪称佳作。云介小友,不,烟岚小友,可愿将此诗赠我,为我所用呢?”
“宛姨谬赞了。烟岚学诗不过四五年,还有很多东西要跟各位姐姐多多学习,哪里担得如此好评?请问宛姨借用我的诗,要做些什么呢?”
“我自小没了娘,也没上过正经学,能够学会写诗,除了自己勤勉,也得了族中姑母、姨母悉心教导。读诗越多我越奇怪,诗歌璀璨千年,为何记载在册的女诗人只有蔡琰、左棻、谢道韫、李易安寥寥数人?而我身边现成的小姐娘子,甚至丫鬟婆子们,爱吟诗、会写诗的就有数十人。女子并非天生无才,只是男子懒得看见、不愿记录、羞于承认罢了。所以我打算编辑一本诗集,凡女子有才学者无论出身,均可入册。他日得以出版,甚至流传于世,过个千年百年,也会有人愿意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