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绍铭此次来惠泽,本打算停留个三五日就马上离去的。但是此刻,为了等白家姑娘一个点头,已经耗费了快半个月的时间了。京中不断来信,让他快些返程。迫不得已,只能辞了白家众人,暂时离去。
婚事未定,白家父子难免失落,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好言相送。陆绍铭在离开前主动找到林泊舟恳谈一番,经过暗中查访,他已摸清了白林两家结亲始末,也想好了相应的商议条件。
林仁勋昔日的冤屈,林泊舟如今的仕途,以陆绍铭的钱权人脉,只要动动嘴皮,就可以在一夕之间,助林家再度翻身。
交换的条件只有一个,让出心爱的女人。
林泊舟听后一阵腹诽,且不说他与白云介两情相悦,就说过往三年,他几乎就是为了这个女人而活着的。如今好不容易挣出一片天地,却叫他前功尽弃,那他之前的努力,又算什么?
五十两外债,五十两聘金。对当年的林泊舟来说,如同泰山压于头顶。
他知道自己既没有惊世之才能一夕中举,又不擅攀附权贵能一朝获利。若走寻常儒生之路,代写文书、算命测字,收入太微薄了,根本无法解决现实生活中的难题。
他必须赚钱。可是,他又要去哪儿赚钱?
万幸,在他科考失败、走投无路之际,遇到了木匠钱靖,助他度过难关、重拾希望。
钱家幽幽散发的木香,让林泊舟忆起了少时岁月。
那些年,每每拾得一块好木,林泊舟总爱雕些飞鸟走兽送给心爱之人。白云介十分喜欢这些木雕,从不说他玩物丧志,反而会画些牡丹纹、石榴纹之类的花样,叫他雕来看看。一来二去,林泊舟便自学了些线雕、浮雕、透雕之类的技法,没想到如今竟能派上用场。
钱林二人,一个擅榫卯,一个擅木雕,一拍即合。恰逢江南富商家造园,二人前去做工,又是打家具,又是做花窗。风餐露宿,躬身劳作,如同仆役。愣是靠着自己的双手,一刀刀雕刻,一文文积攒,挣得白银百两。
这些钱或许对于富贵之家不算什么,但对林泊舟来说,却是滴滴血汗浇筑而成。
木雕的再好,钱赚的再多,也逃不过等级森严的士农工商。林泊舟深知,若是叫人知道他脱下长衫、换上裋褐,定会指摘他自甘堕落、有辱门楣。于是狠心背负起逃婚骂名,下定决心,攒不够银钱,不能返乡。
他并非不想家,他是怕父母痛心,怕爱人垂怜,怕岳家嘲讽,怕乡邻讥笑,也怕自己一个懒散,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最痛苦的时刻,林泊舟几乎是靠着对白云介的思念强撑下来的。所以事到如今,他怎么可能让出属于自己的胜利果实?他必须把和白云介的未来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这半年,白云介不断相亲的消息传到吴江,也不停撩拨着林泊舟的心。
那些以千金相聘的凡夫俗子,林泊舟根本不会在意。他相信爱人的眼光,断不会轻易为五斗米而折腰。
但当陆绍铭这三个字传到耳中时,他却慌了。
其实三年前,林泊舟曾在吴江那场盛大的文坛会议上,远远见过陆绍铭。
“天下积弊,非我辈不能革之!”他于石上登高一呼,痛斥吏治**,疾呼锄奸救国,在场千余儒生无不愤然落泪,激情响应,一时间风光无两,拜倒门人无数。
即便是林泊舟,也被这个男人身上散发的强大魅力折服了,更何况是白云介这样的闺阁女子呢?
他不敢保证白云介不会对这个男人动情。
毫无疑问,陆绍铭的身份地位对白家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必须以最快速度返回惠泽,搅乱这场棋局。
他做到了。
“我不明白,仕途经济难道不是男子心中的头等要事吗?你为何会愿意为了一个女子,放弃送到眼前的大好机会?”
林泊舟呵呵一笑,并不作答。
“你若执意不肯放手,那也莫要怪我影响你的锦绣前程。”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其实无论君臣还是夫妻,我和云介,都不过是想把命运握在自己手中的普通人罢了。”
白云介也主动找上了陆绍铭。她把那对羊脂白玉龙凤镯装入锦盒中,亲自退了回去。
“陆大人,那日在鸳鸯湖与你定情,是因为前一晚家父以断绝父女关系为由逼我出嫁,并非我的本意。很抱歉,给你带来了误解和伤害。”
“所以你决定嫁给林泊舟了?”
白云介点了点头,“他会在明天春天正式提亲。”
“烟岚,我不明白,他究竟好在哪里?”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可他也曾弃你于不顾。”
白云介微笑着抚摸了一下自己的手腕,“陆大人,其实那天玉镯之所以会脱手,是因为它,有些大了。”
陆绍铭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尴尬,他明白白云介想要说些什么。
“陆大人,你还记得我另一个童年密友瑶琪吗?”
“当然,你为她写过不少悼亡诗文,皆是情真意切之作。阮小姐的诗集,这几年在文人圈子里流传颇广。只是可惜,天妒红颜啊......”
“其实她是......”
听到事实真相的陆绍铭,颇为震惊。
“她临终前留下三个遗愿。一愿我能有一本自己的诗集,二愿我能找到柳自青......”
“那三愿呢?”
白云介没有回答,而是给了陆绍铭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随后幽幽说道:“陆大人,我欣赏你的励精图治,崇拜你的雄辩之才,理解你的野心抱负。其实我觉得,像你这样的大人物,不该在我这样的小女子身上多加停留。”
小女子......她为何如此看轻自己?她可是他亲自选中的人!是翱翔于天际的彩凤,注定要和他这样的金龙在一起,而不是林泊舟那样黑漆漆的乌鸦!
一股强烈的拯救欲油然而生,陆绍铭完全忘记了白云介离开前真诚的剖白,势要与林泊舟争个高低。他反复摩挲着那对“不合适”的玉镯,指尖冰凉,面色铁青,冷笑一声,一拳打在了墙壁上。
这些年,陆绍铭想要的,金钱、权利、地位,还从未有过失手。白云介越是这般清高倔强,越是激得他志在必得。
她嫌玉镯偏大,那便换成小的,将她紧紧套牢。她不想做妾,那便给她匹嫡之礼,正妻之尊,让她没有理由拒绝。他就不信,堂堂庶吉士的锦绣前程,会抵不上一个穷秀才的空口白牙。
他即刻修书数封,命心腹快马加鞭,调动所能动用的一切金银细软,务必要筹措一份足以轰动整个惠泽、令白家无法拒绝的聘礼。又亲自与惠泽知县深谈一番,敲定了明年春天由他主持的一场为期月余的县学讲学事宜。如此,他便可名正言顺地长留惠泽,徐徐图之。
布局已定,他又想起另一枚棋子——杨青川。如果她真是白云介心心念念的童年挚友,或许正是帮他增加胜算的最佳筹码。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
陆绍铭重返碧桃院那日,是个阴沉的午后。距离上次相见已快一年,杨青川虽知希望渺茫,心底仍有一丝期待。所以当他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眼前时,她的心难以自抑地加速了跳动。
他着一身群青色道袍,依旧是那般清风霁月的模样,眉宇间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声音从容温和。“青川姑娘,别来无恙。”
“劳大人挂心,一切如旧。”杨青川屏退旁人,压下心绪,表现得平静如水。
陆绍铭颔首,目光落在她的颈间,正色道:“上回别后,绍铭心中始终记挂姑娘身世。因记得姑娘提及故乡或在惠泽,又对此玉蝉格外珍视,我便多方打探了一番。或许,惠泽一带,尚有你的亲族遗存......”
杨青川瞬间攥紧了衣袖,呼吸暂停了一瞬。
“我从白教谕那里得知,十年前,确有一位与姑娘年纪相仿、颈戴玉饰的女童走失。时间、信物,都能对上几分。”陆绍铭刻意隐去了白云介的名字,把说辞换成了她的父亲。
“真的?”杨青川眼中瞬间迸发难以置信的光彩,连声音也跟着颤抖了起来。十年游妓生涯,她的人生就像无根的浮萍,故乡和亲人早已成为她不敢触碰的奢望。
“虽无把握,但确有几分可能。”陆绍铭语气谨慎,显得更加真实可信。“恰逢惠泽知县盛情相邀,请我前往讲学。若姑娘愿意,可随我一同前去,细细寻访亲族。无论如何,总是一线希望。”
巨大的惊喜和感激瞬间淹没了杨青川,让她失去了平日的敏锐。她几乎未作他想,就相信了陆绍铭的好意,连连道谢行礼。“愿意,青川愿意,多谢大人。”
陆绍铭虚扶一下,温和道:“姑娘不必多礼。陆某凑巧得知此事,相助是应当的。只是......”
他略作沉吟,试探道:“姑娘身份特殊,此行毕竟是私下查访,为免节外生枝,引人闲话,对外便以表兄妹相称,可好?”
“表兄妹?为何要如此安排?”杨青川微微一怔,随即提出质疑。
“惠泽民风保守,此举是为了方便照应你。”
听到陆绍铭的解释,杨青川的异样感被寻亲的急切冲散了。她只觉得他思虑周全,处处为她着想,心中更是感激涕零。
“如此,全凭表兄安排。只是,寻亲之恩,有如再造,青川不知,何以为报?”
“这倒不急。”陆绍铭给出了一个让杨青川颇为不解的答案。“无论我做什么,你只要始终站在我这边,就够了。”
杨青川没再追问,她立刻收拾行囊,带了几身贴身衣物和首饰钗环,嘱咐好得力的手下看院,毫不犹豫地随陆绍铭登上了前往惠泽的游船。一路上,她都沉浸在即将找到亲人的憧憬与忐忑中,对陆绍铭只有满心的信任与感激。
游船驶入惠泽,陆绍铭换上了一身绯色圆领如意云暗花锦缎公服,戴乌纱帽,持乌角带,俨然一副权臣模样,格外神气。又说避嫌,要分开前行,请杨青川独自登上马车。杨青川心下疑窦丛生,不知陆绍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随着锣鼓丝竹之声由远及近,杨青川才慢慢意识到,自己的马车似乎已被一群好事者包围。她小小拉开一角窗帘,心中隐约升起一丝不安。一个文官要游妓无条件支持站队,或许除了后宅之事,再无其他了。
到达目的地,车夫撩开门帘请杨青川下车。只见不远处,陆绍铭正骑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身后门楣是个醒目的“白”字。他一边紧盯着那一箱箱奢华扎眼的聘礼如流水般抬进小小的白府,一边满脸堆笑地向四周好事的乡邻拱手作揖。
他竟然......此行的目的是来提亲?还要自己,站在他那边?
杨青川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她以为,时隔一年再度相见,还带来了寻亲的好消息,陆绍铭心里多少还是有自己的。说不定,借着这些时日的相处,她表现的殷勤些、得体些,有机会再续前缘。毕竟,以他如今在朝堂上权势,和内宅中的地位,真的可以带她离开风尘,过上体面的、高雅的、受人尊敬的生活。
但真走到了这一步,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痴心妄想。
陆绍铭向她递来了一个邀请的眼神,杨青川随他踏入白府中堂,找了一个不显眼的角落,把自己藏匿起来,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这是绍铭的远房表妹杨氏,小字青川......欲请表妹在府上叨扰些时日......”
那一刻,杨青川终于明白了所有。
原来所谓的“表兄妹”,是为了方便他求娶别的女子。
原来所谓的“暗中查访”,是为了将她亲手送到对方身边。
原来他所有的“好意”和“周全”,都是为了让他能顺理成章地站在这里。而她,只是他用来增加赢取芳心筹码的一件活生生的、证明他“情深义重”的工具。
罢了,既是恩公,帮他一把,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