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推心置腹之后,柳青川终于捋顺了白云介与陆绍铭、林泊舟之间的情感关系。
这趟惠泽之行,是陆绍铭这个执棋者为所有人精心设计的一局。对柳青川来说,是注定要让她在奔赴新生的同时,蒙上为他人作嫁衣的残缺的。
但好在,白云介对她是真心实意的,她如愿收获了渴望已久的家人之爱,一份迟来的、特别的友谊。所以即使自己是枚棋子,又能如何呢?陆绍铭不也是躬身入局,迷失其中吗?
她终于看清了自己对陆绍铭的复杂感情,心中有了盘算。
而另一边,陆绍铭觉得经过多日沉淀,到了收网之时,便私下找到柳青川验收成果。
陆绍铭先是一阵寒暄,友好关心了姐妹二人之间的日常相处,柳青川只是淡淡地回应一切都好,平静地讲述了一些趣事。
她当然知道陆绍铭的醉翁之意,也不想与他兜圈子,于是直接挑明了他的心思。“大人真正关心的,是烟岚的心意吧。”
陆绍铭露出了一个赞赏的笑容,“青川姑娘还是那般玲珑剔透。”
柳青川眉间微蹙,略带困扰。“姐姐的心思,着实难猜。我看她日日对着林公子送的旧物发愣。唉,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到大的情分,就算有了龃龉,一时难以割舍,也是人之常情。”
陆绍铭表面试探,语气中却透露出了一丝焦躁难安。“青川,你可知她对我那玉镯,是何态度?”
“玉镯,姐姐暂未摘下。只是她性子执拗,说这镯子意义非凡,若是能心甘情愿地戴上就更好了。我好言相劝,不能因为我的过错,误了陆大人的一片真心。但姐姐她,似乎总怕负了林公子那边......”
陆绍铭脸色微沉,语气中流露出一丝质疑。“青川,你答应过我,会始终站在我这边,可不能忘。”
“大人息怒。青川明白,寻亲之恩重如山。若无大人,我至今仍是漂泊无依的孤女。” 柳青川态度诚恳,似是真心为陆绍铭出起了主意。“不如改日,我们三人煮酒论诗,我也好借机帮你多多美言几句。”
陆绍铭满意地笑了,“你是个知恩图报的聪明人。放心,待我好事一成,定不会亏待于你。你的身份,未来归宿,我都会为你安排妥当。”
“哦?”柳青川狡黠一笑,眼波流转。“大人总是许诺未来。那,以你我二人的关系,大人打算如何安置我?莫非是想......”又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让我和姐姐做个伴?”
“青川姑娘说笑了。”陆绍铭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勾住了柳青川的手,低声回道:“不过,你们姐妹二人若是愿意日日呆在一处,陆某自然乐见其成。”
柳青川眯起眼睛,佯装自嘲,“罢了,只怕青川不配金屋藏娇呢。”
春日午后,听涧楼临河雅间,窗外垂柳拂水,席间暗流涌动。
对陆绍铭,白云介始终保持着礼貌而友好的距离。不过分疏离,也不过分亲近。而柳青川脱离了白府压抑的环境,则充分释放了天性,举杯畅饮,落拓不羁。
既是雅集,必有诗词唱和。两位姑娘分别挥就两首七律,又得文坛大家点拨,受益匪浅,连连赞叹陆公才学。
酒过三巡,陆绍铭觉得情绪酝酿的差不多了,命侍从捧上一只锦盒。他亲自打开,取出数本装帧精美的《漫草集》。翻开内页,只见“惠泽白云介烟岚著”旁,赫然印着“娄东陆绍铭承箴校”。
“烟岚。”陆绍铭将书册递到白云介面前,温柔说道:“你的诗集,我已命人刊印完成。用的是最好的纸墨,请的是最好的工匠。你看看,可还喜欢?”
白云介一怔,接过那本散发着墨香的新书,指尖微颤。这是她多年的梦想,如今实现,却是由这个她想极力撇清关系的男人一手促成,一时间复杂难言。
她犹豫了很久,才羞赧一笑,低眉说道:“多谢大人费心,烟岚没齿难忘。”
今日雅集,柳青川未曾料到,陆绍铭会又一次借机献媚。原本白云介已经说过,会再一次明确、正式地拒绝陆绍铭。但看她如今感激涕零的样子,怕是难以开口了。
柳青川翻着那精美的诗集,再看着陆绍铭凝视白云介时那毫不掩饰的欣赏,胸口一阵刺痛。
她想起自己这些年的流妓生涯中,亦写下无数受人追捧的诗稿,它们要么成了酒席宴请时助兴的点缀,要么成了士大夫彰显风流的手段,但,确实不曾有人这般郑重其事地为她刊印成集。
一股酸涩直冲心头,柳青川举杯饮尽,嘴角噙着一丝讽刺的笑意。“表兄为博姐姐一笑,真是煞费苦心。这《漫草集》刊印得如此精美,还亲自作序,妹妹我,好生羡慕。”
陆绍铭解释道:“这是去年冬天就定下的集子,不过如今才刊印出来而已。”
柳青川放下酒杯,一手拿着《漫草集》,一手拿着刚刚自己写下的诗篇。“刚刚表兄还说,我们姐妹二人诗才不相上下,怎么现在,青川陋作,就难入表兄法眼了?”
陆绍铭见招拆招,“是表兄疏漏,不够关心表妹了,诗作读的不够......”
柳青川像是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立刻取出一本手抄诗集,目光炯炯,双手递送。“才疏学浅,还请大人批评指正。”
白云介眉头一皱,她一眼认出,这是前几日柳青川为了方便与她切磋,刚刚默写完成的一本诗集。不过碍于手边资料受限,只收录了几十首,没想到她竟随身带着。
白云介虽对柳青川的曲意逢迎有些许不适,但她也知道,柳青川就是这般争强好胜、锐意进取的性子。她是真心崇拜陆绍铭的才华与能力,自然也会抓住一切机会,在调笑间达成自己的目的,争取他的支持与肯定。
陆绍铭接过诗集,认真翻阅起来。他看得颇为仔细,时而点头,时而凝眉。片刻后,他合上诗集,目光在白云介和柳青川之间流转,缓缓道:“二位姑娘之诗,风格迥异,却皆非凡品。”
他先看向白云介,语气中的赞赏之意毫不掩饰。“烟岚之诗,如风中劲竹,清雅蕴藉,淡泊致远,实乃闺中君子也。”
随即又看向柳青川,眼神中充满了对其才学的肯定。“青川之诗,如雪中寒梅,凌霜傲骨,不让须眉,实乃女中豪杰也。”
最后目光放空,幽幽叹道:“飞琼之诗,如山谷幽兰,空灵飘逸,不惹尘埃,实乃女仙转世也。风骨、傲骨、玉骨,恰成三种气象,皆是女子中难得一见的奇瑰。”
听到“飞琼”二字,白云介和柳青川俱是一愣。她们没想到,陆绍铭竟然会提到阮瑶琪。
陆绍铭继续感慨道:“某读《疏香集》,再看烟岚挽诗十绝,飞琼年方及笄,便参透世事,通晓禅理,行事颇有魏晋风致。若天假之年,成就未必在二位之下,实在可惜。”
柳青川缅怀道:“未能圆满世间情,何必为愁了此生。瑶琪她,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关于阮瑶琪,白云介虽和陆绍铭提的不多,但他是知道三人友谊始末的,也知道她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只是斯人已逝,生者如斯,白云介没有想到,素为案牍所累的陆绍铭,竟会为了更加深入的了解她,去细读一卷与他本人毫无关联的闺阁女儿诗集,而且,还读的那般认真,解的那般透彻。
“烟岚?我对阮小姐的理解,可还准确?”
白云介垂眸不语,因为她发现,感动之余,竟对陆绍铭添了一分心意相通,这让她十分困扰。
陆绍铭见她不理,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实我至今无法理解,为何阮小姐要以那样决绝的方式结果自己?”
此话一出,不仅惊醒了白云介,还惊吓了柳青川。
“结果自己?什么意思?”柳青川的声音骤然拔高,嘴角瞬间垮了下去。
陆绍铭没想到白云介暂未和柳青川聊起此事,自知失言,目光不知看向何方。
柳青川用一种质问的眼神死死盯住了白云介,逼着她不得不作答。
白云介忽然觉得嗓子变得干涩无比,她拼命咽了咽口水,小声说道:“其实瑶琪她,不是病逝,是自戕。”
“自戕”二字像一记闷雷,劈进了柳青川的眼眸。她愣了一下,语气马上充满了被欺瞒的愤怒。“白云介,你为何从未告诉过我?”
白云介脸色苍白,嗫嚅道:“青川,我......”
“你在隐瞒什么?”
“她的事情,三言两语,无法说清。我会找个机会,慢慢告诉你。”
“慢慢告诉?”柳青川发出一声冷笑,转头看向陆绍铭,“我现在就要知道!”
陆绍铭又看向白云介,不敢发言。
“因为......婚事不顺。”白云介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言简意赅。
想到徐雨贞惨死的那一夜,想到自己十年漂泊所受的苦楚,再对比瑶琪竟因“婚事不顺”而选择结束生命,柳青川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烧尽了所有理智。
她为母亲感到不值,为自己感到不平,更有一种被至亲好友隐瞒、欺骗、背刺的痛楚。
“啪”的一声,柳青川的手掌重重地拍在了桌上,酒杯、碗筷叮叮作响,白云介的身体止不住跟着抖了两下。
“就因为这个?她怎么可以如此行事!对得起我娘吗?对得起我吗?”
虽说柳自青是故人,但柳青川却是新人,说到底,白云介才与她相处了不过数日,从未想过她会发这么大的脾气,有些吓到了。
陆绍铭亦没见过柳青川如此刚烈的模样,他试图缓和局面,沉声说道:“青川,冷静!此事是陆某失言,与烟岚无关。其中必有隐情,莫要如此动怒。”
白云介咬了咬嘴唇,耐着性子道:“青川,瑶琪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
“她有不得已的苦衷。”
柳青川不等她解释,声音颤抖起来,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明明我娘已经以命换命,给她好好活下去的机会了。她怎么敢?怎么敢就这样轻易丢掉!”
柳青川猛地起身,赤红着双眼,对着虚空,更像是对着那早已逝去的魂灵,厉声道:“阮瑶琪!你,你凭什么?你不配做我柳青川的姐妹!”最后一句话,她几乎是嘶吼出来,泪水同时夺眶而出。
面对柳青川对好友的接连诋毁,白云介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她脸憋的通红,扯着嗓子喊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不知道她有多绝望!你,不能这样说她!”
柳青川白了白云介一眼,用一种嘲讽的语气说道:“你知道!可你什么都不说!没错,你是比我了解她,所以你们是姐妹。我们?不是!”
“嗡”的一声,白云介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敲了一闷棍,大脑瞬间成了一片空白。
她刚刚说什么?她说,不是姐妹?和谁不是?和我吗?
柳青川见白云介一脸错愕地瘫在那里,仿佛她才是受害者似的,一股怒气涌上心头。她清了清嗓子,向陆绍铭行了个拜别礼,说道:“陆大人,实在对不住,青川不胜酒力,先告辞了。”
听到柳青川离去的消息,白云介像是忽然醒来一般,起身拉住她的衣袖。“大人今日如此热情款待,你怎么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柳青川没好气地甩开了她,语气尖锐。“今日文宴,我就是个作陪的,白小姐何必在此惺惺作态,没的叫人恶心!”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一场雅集,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