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介并不知道,人与人之间即使再心意相通,也会有难言之隐。
这场官司,彦哥儿的医药费倒是其次,光是那场丧礼的铺张程度就足以让林家倾家荡产。
自案子尘埃落定后,林泊舟一直算计着家中的经济账。父亲本就患有腿疾,湿冷的县衙地牢又狠狠摧毁了他的身体,未来终日要与汤药相伴。虽然还了清白,但毕竟出了命案,书塾也难开下去了,家中失去了最重要的经济来源。
这场无妄之灾,不仅赔上了聘礼,赔光了家产,还欠上了五十两外债。就算家中留下了几亩薄田活命,母亲可以做些针线活计补贴家用,自己每月也能领点廪米。熬个几年,债还是能还清的。但哪里有钱再次向白家提亲下聘,求娶新妇呢?
功名利禄?那不是即刻就能拥有的。可是云介妹妹,她值得最好的。五十两,不,一百两聘礼都是配得上的。但自己又上哪里去凑呢?
林泊舟一边紧张着最近因为家事耽搁了温书,一边忧心着错过乡试还得再等上三年,一边思忖着如何快速赚钱娶云介回家,一边害怕着云介等他不及被嫁与旁人,反反复复,思思量量,竟一下子晃到了八月初九,坐在了秋闱的考场上。
林泊舟是和白云中结伴同行,前往吴江府参加科考的。但过了中秋,却只有白云中回到了惠泽。
“大哥哥,怎么只你一人回来了?泊舟呢?”
“本是刻刻在一处的,还一道交了卷子。出来时龙门口人多,稍稍一挤就不见了。不妨事,舟弟是廪生,想在府学呆一阵子,精进精进学业也是有的。”
“如此说来,我提前送他护膝倒是对的了。本来希望他不到用上的时候就回来了。”
白云中撇了撇嘴,“真是白疼了你一场,也不知给你哥哥做一个。”
白云介并不理他,求了父亲往府学写信,问问林泊舟准备几时返家。没多久信回过来,林泊舟不在此处。又问旁人是否知晓,也没确切消息。
等出了龙虎榜一看,无论白云中还是林泊舟,均不在列。
白满安气得痛骂儿子,“蠢材!蠢材!考了这么多回还是未中,你都到而立之年了,为父想帮你铺个仕途都找不到机会。”
白云中虽跪着,却小声嘀咕着父亲。“父亲倒是成了举子,但是无钱无权,一辈子不也只做了个教谕。”
白云介越想越觉不对,林泊舟人虽优秀,但毕竟年轻,不指望他能一次中举。临行前还有说有笑的,怎么考试失利一回就躲起来了?这不是他的脾气。定是哥哥在旁说了什么浑话,激了他了。
“大哥哥,考试那几日,你和泊舟聊什么了?”
白云中思索了一下,“除了经义策论,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再想想呢?”
“他问了当年娶你嫂子的事,聘礼、婚礼的具体开支,细到茶果、酒席、绸缎、玉器、田产、房屋,我都一并说了。”
“还有别的吗?”
“哦,还有云央的聘礼数目。我还跟他开玩笑来着,说我家二妹妹是老来女,从小家里宠到大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而且,向来子女嫁娶只有越来越好的份儿,你若想娶她,可不能低过我这个大舅哥去。”
白满安一听这话,气得马上踹了儿子一脚。
“刚说你是蠢材,果真是个脑子不知转弯的。来来,我帮你回忆回忆,你是不是还问他打算何时下聘,娶你妹妹?”
白云中颇为不解,“舟弟只说他比我还心急,并未定下具体日子。”
“你忘了林家如今是个什么光景了?他家还欠着外债呢。”白满安长长叹了口气。
“外债?什么外债?多少外债?”白云介一下子急了。
“赵家的外债,欠了外面几十两吧。”
白云介听了这话,回过味来。对于林泊舟的不告而别,惊讶、疑惑、气恼、不解、怨恨,五味杂陈了好一阵子。如今想来,只觉得心疼。
“父亲,这件事情不是泊舟的错。给他一点时间好吗?”
“我知道,我也不想逼他太紧。只是......”
白云介想到“我心匪石”的诺言,暗下决心:他一年不来,我等他一年;他五年不来,我等他五年。如此安下心来,不再叫人寻他。
但,失踪了整整三年的林泊舟,为何偏偏要在她决定接受陆绍铭的时刻出现?他是不是预见了她的背叛?
马车上,白云介被一左一右两个男人夹在中间,十分尴尬。
她一会儿看向陆绍铭,刚刚答应就马上反水,他不会对她怀恨在心吗?
她一会儿看向林泊舟,久别重逢却撞见越轨,他还会对她心意如昨吗?
虽然不知如何是好,不过总归可以定下亲事,给家中一个交代,不被扫地出门了。
林泊舟看到白云介鬓间的祥云金簪,又时不时地瞥向自己,柔声问道:“我送你的金簪,这些年,可曾摘下?”
白云介微笑着摇了摇头。
陆绍铭知道对方意在挑衅,故意咳了两声,掏出白云介刚给的绣帕擦了擦脸。
林泊舟不以为意,抚摸着膝盖,一脸幸福地说道:“你送我的护膝,我也一直带着,暖和极了。”
陆绍铭并不服气,拉起白云介的右手,就把一只玉镯戴了上去,仔细叮嘱道:“烟岚,你也太粗心了,把咱们的定情信物弄丢了都不知道。”
林泊舟赶快拉起白云介的左手,很显然,腕间戴着的,是一对龙凤玉镯。
他有些慌了,死死盯向陆绍铭。而陆绍铭自然也不肯放开白云介。
“你们,松手,弄疼我了。”
林泊舟马上松开,嘲讽道:“陆兄,强迫女子可不是君子所为。”
“怎会强迫?”陆绍铭亦识趣放手。“不知林兄出身何门?在哪儿高就?又能给白小姐,怎样的生活?”
“尚是廪生,暂未中举,家父亦无一官半职。”
“吾乃翰林院庶吉士,簪缨世家,家父生前官至工部尚书。”
“陆兄想说什么?”
“烟岚想要的,我都能给。她配得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真的吗?”林泊舟不自觉握紧了座椅的一角,像是必须要抓牢什么可以支撑自己的东西,略带嘲讽地说道:“我看未必。”
眼见两个男人之间的矛盾一触即发,白云介紧急叫停,让车夫把陆绍铭送回府中,自己则和林泊舟找了个安静之地叙旧。
大雪纷飞,万籁俱寂,炉火燃烧的噼啪声疯狂撩拨着两个许久未见的恋人躁动的心。
白云介觉得,合上门的那一刹那,林泊舟几乎是在须臾之间奔向了她。那股急切地渴望瞬间攻陷了她,让她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密不透风的拥抱,被对方融进身体里。
还没等她喘上来气,林泊舟的吻又像暴风雨般铺天盖地地打了上来。和四年前那次阴差阳错的亲密不同,那个吻,是少男少女初尝甜蜜时的好奇与羞涩,林泊舟和她一样手足无措。但这次,白云介能明显感觉到,眼前的林泊舟是个陆绍铭一样的成年男人,对她有着强烈而不可遏制的生理**。
他径直撬开她的牙关,深入她的口腔,横冲直撞地扫荡着她的每一寸唇齿,她亦作出回应,表达着她的愧疚与思念。但是没过多久,白云介就觉得变了味,他似乎不是在享受他们之间毫无保留的亲密,而是在唇齿的撞击中,绝望地惩罚着她、占有着她,仿佛是在无声地呐喊着: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白云介从最初的害怕、接纳、兴奋、享受、窒息,慢慢转变为无法忍受,她竭尽全力地想要挣脱林泊舟的纠缠,却以被他咬破了唇角而告终。
“你,够了!”白云介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一把推开了林泊舟。
已经丧失理智的林泊舟显然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揉了揉眼睛,看到白云介怒目圆睁,嘴角沁着一丝鲜血,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
“介儿,我错了。我不是故意弄疼你的。我,我只是太想你了......”林泊舟的眼神,从最初的霸道与占有,变成了卑微与祈求。
“你,不要动。”白云介后撤几步,坐在了一旁的玫瑰椅上。“我们有话好好说。”
林泊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声音沙哑。“介儿,这些年,是我无能,让你受尽委屈。对不起......”
白云介鼻尖微酸,并未看他,刻意粗着嗓子,让语气听起来又冷又硬。“一句‘无能’,便能抵消这三年的杳无音讯?林泊舟,你可知我......”她顿了顿,将“险些应了旁人去”咽了回去,转而道:“我成了全惠泽的笑柄!”
“我知道,我都知道,是我对不住你。”林泊舟眼底翻涌着无尽的痛楚。“介儿,你知道吗?这三年,每一日每一夜,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想你。”
“你若想我,为什么不来见我?非要等到今日,来折磨我!”
“我,我只是,没脸见你。”林泊舟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一把拽过身边一个沉甸甸的、略显粗陋的包裹,双手捧着,呈到白云介面前。
“家中的五十两旧债,我已全部还清。里面的四十两,是我这三年所得剩下的部分。待到来年开春,还有十两进项。介儿,你愿意再信我一次吗?等我攒到了五十两,一定堂堂正正,三书六礼,迎你进门。”
听到林泊舟的话语,白云介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他没有因为撞见越轨而选择放弃,他只是有些嫉妒,有些愧疚,但对她,还是心意如昨。
白云介的目光往林泊舟身上移了移。他比三年前,瘦了些,黑了些,憔悴了些,也精壮了些。他的眼睛还是那么好看,像一汪清澈的潭水。三年来的忧心与焦虑,脑海中排练过无数次的委屈与怨怼,都在这一刻,被他那双真诚又执拗的眸子,淹没了。
白云介扭过头,依旧带着嗔怪,语气却软了下来。“谁要你的钱!攒够了再来便是。”
林泊舟见她有所松动,急忙趴到腿边表白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介儿,我从未忘记我们的誓言,一刻也不敢忘。”
白云介眼圈微红,忍不住伸手扶他。
“你,原谅我了?”
“看你明年表现。”
林泊舟欣喜若狂,幸好回来的及时,无论刚才的吻,还是现在的话,都在证明,白云介的心还在自己这里。
他赶忙起身,一把扑到白云介身上。“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愿意等我。”
白云介见他得意忘形,一把推开,假装严肃地说道:“你别高兴得太早,还没过我父亲那关呢!若是明年春日不能履约,他就要把我嫁给旁人了。”
“那可不行!”林泊舟一个着急,像是怕她被人抢走似的,一把握住白云介的手摩挲起来,祈求道:“答应我,不要嫁给陆绍铭。”
“你看你,都急得出汗了......”白云介想抽出手来帮他擦汗,但林泊舟却握得更紧了。
“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白云介的目光这才落到了林泊舟的手上,他的手,相比三年前,粗糙了许多。不仅多了好几处老茧,细看过去,还有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你的手......”
林泊舟发现不对,想抽手回去,但这次紧紧握住的却是白云介。
“你还没告诉我,这三年所赚钱财,从何而来?”
林泊舟眼神躲闪,嗫嚅道:“都是正道得来,不必在意。”
白云介紧追着林泊舟的眼睛,正色道:“莫要瞒我。”
林泊舟最怕白云介认真,只好轻描淡写地将过往经历和盘托出。但越是轻描淡写,白云介越是心疼不已,落泪不止。忙说不要等那十两进项了,不如现在就去找父亲,让他同意婚事。
林泊舟摇摇头,紧握着白云介的双手,眼神自然地落在那对龙凤玉镯上。“你我已经等了这么久,还怕这一时吗?只要你的心在我这里,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把我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