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公子的花送出小年,又送进了正月,送花的阿桐在门口越呆越久,栀子房里的零食越堆越多。
过年的这几天文卓闲给自己和所有人都放了假,他自己出门会老友,府里只剩下樊溪,栀子和吴伯。
樊溪闲不住,亲手配了干姜附子汤的药方打成粉,装成一小袋一小袋,在府门口支了桌子和牌子,生了冻疮的人可以免费相求。
很快府门口就聚满人,栀子却不知跑哪里去了,樊溪眼看要忙不过来,忽然一匹赤鬃骏马奔至门口,马上一位身形矫健的公子,跳下马,几步走到了樊溪的身边。
“楚公子,过年好。” 樊溪用手背抹了一把额上渗出来的细汗,客气地打了声招呼。
“小樊大夫,过年还这么辛苦。” 楚潔顺手取过些桌子上摆的药囊,帮助樊溪一起分派,樊溪看了一眼他的右手。
“好了,比以前还好用呢。” 楚潔说。
“多谢楚公子一直送花过来。” 樊溪答。
两人没了话。
“那个,小樊大夫如果今日忙完了没有别的事,不如到我府上,我带你直接去花房看看。” 楚潔偏过头,看着樊溪的侧脸,又大了一岁,樊溪侧脸的棱角更加分明,眼窝与眉棱之间生出弧线,浮光掠影,十分好看。
楚潔看得有几分发呆,不经意间,右手碰到了樊溪的左手,那手指绵软仿佛绕着丝,碰上了,楚潔的手就被缠上松不开了。
樊溪自问和府台大人一家实在没有什么交情,张口要拒绝。可手却忽然被楚潔握住不放,“家父今日带了年长的哥哥们出去给门各府拜谒去了,几个小哥哥也有自己的安排都不在家。阿桐一早就没了人影,还在正月里,我一个人在家实在太冷清了,小樊大夫赏个脸吧,你看你的手这么冷,去我家拿个袖炉,我屋里有个景泰蓝掐丝的,送你。”
楚潔说得可怜,樊溪一下就为难了。
“去吧,去吧。” 楚潔说,“哥哥们整天都忙自己的事,我家就我一个习武,平日和他们也没话说,他们还一个个总拿我当孩子看,我是真心想和小樊大夫交朋友。”
交朋友,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是樊溪的最软肋,他终于没有再摇头,楚潔知道他答应了,三下五除二将剩下的所有药囊全塞了出去,然后拉着樊溪就要上马。
“我不会骑马。” 樊溪为难地说。
“我带你。” 楚潔炫耀地拍了拍油亮的马鬃,“你要是害怕,坐前面也可以。”
樊溪第一反应是掉头就跑。
他还没有跟师兄同乘一骑过呢,怎么可能坐上别人的马背?无痕是难得的良马,师兄骑术精湛,但是一直以来师兄担心他心疼他,怕他磕到碰到,怕他人小畏高,怕他颠簸不适。总之,樊溪至今没有跟师兄骑过马,他从内心深处希望将骑马的经历留给师兄,所以他不可能上楚潔的马。
“我不骑马。” 樊溪断然拒绝。
“也行,” 楚潔见樊溪脸色不悦,急忙让步,“我家离这也不远,我陪你,我们慢慢走过去。”
楚府距离确实不远,抄近路,传过几个小巷就能看到气派的门楼。所以那天楚大人摆了那么大的阵仗不就是到隔壁串门嘛。樊溪偷偷看了一眼楚潔僵直的腰板和走到哪里都如影随形地端着的架子,觉得这位公子平日确实不容易。
因为不想惊动别人,楚潔带着樊溪从侧门绕进府,府台大人的官邸讲究排场,楚潔相当兴奋,一处一处给樊溪介绍,樊溪耐心地边走边点头,心想这地方官员的府邸还真是不能跟京城的侯府同日而语,难怪方倚说什么也要留在京城。
三绕两绕,楚潔带樊溪进了一处暖房,暖房外面布置的假山环绕,入口还有竹木掩映,樊溪进去才发现,这暖房十分庞大且结构复杂,建得九曲十八弯。
“就是这里。” 楚潔拉着樊溪,“花草是按温、湿、光分别而置,具体的我也不太懂,不过家父花了大心思,这里花开四季,你喜欢什么,我摘给你。”
花房里的确姹紫嫣红,别有人间,不过种植的多是草本的花卉,没有桃林,没有梅枝,没有苍松翠柏,樊溪看了一会儿,他心里想的都是文章镇的家和家人。
“挺好看的。” 樊溪回应着楚潔的滔滔不绝,楚潔却看出樊溪的兴致并没有那么高,他挖空心思想想引起樊溪更大的兴趣,“小樊大夫,你看这里。” 楚潔指着花台上垂着成串的嫩绿细叶,缀着粉白色小巧花球的一株盆栽,“这盆虽然看上去不起眼,可是名字很有趣,叫‘处子含羞’,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楚潔饶有兴致地问樊溪,樊溪摇头。
“你看,因为这花叶子可以对不同人的触碰做出反应。” 楚潔走过去,用手在那盆栽的叶子上来回抚摸了几下,樊溪眼看着被楚潔碰到过的叶子向里卷了起来,仿佛是含羞美人忽然被生人碰到的芊芊玉手。
“有趣吧,只要是处子之身的人,用手碰这些叶子,它们就会自己卷起来,别看一盆小草,还藏着这样的本事。去年家父的一位同僚纳妾,专门借了这花过去偷偷给那未过门的姨娘验身,结果真的验出来不是,后来亲事黄了,那姨娘还闹,有什么好闹的,没张嘴不会说的花草,才真的做不了假。” 楚潔回头看着樊溪,面带微笑,“你不知道家父为了这么一盆花了多少银子,他平时都不让我乱碰的,趁着他今天不在,小樊大夫也来试试,真的很有趣。”
樊溪的眉毛挑了三挑。
“我就不必了。” 樊溪说。
“没关系,家父知道是小樊大夫再造了我一只手,若不是年底诸事缠身,他早就登门致谢了。一盆花草而已,你真喜欢,我可以让家父送给你。”
“真的不必了。” 樊溪说。
可是樊溪越是拒绝,楚潔越是热情,他过来拉樊溪的手,可是刚刚碰到樊溪的指尖,樊溪就一把甩开了楚潔,脚下一飘,远远地躲开了。
“小樊大夫,没看出来,你还会功夫。”楚潔惊喜地看着樊溪。“怎么不早说,这下我们更有的聊了。”
“我不会,我不是。” 樊溪隔着几盆绣球,脸被花映的嫣红。
“楚公子,我幼时体弱,所以和人学了一点轻功的皮毛,只是为了健体。而且我无心要你的花,也不必去试那叶子,因为......” 樊溪咬了一下嘴唇,“我碰了,叶子也不会动的。”
“为什么?你们当大夫的手与众不同还是......” 楚潔忽然住了嘴,他瞪着樊溪看了好一阵,头上渐渐冒出青筋。楚潔大步走到樊溪跟前,他比樊溪高,从那么近的距离由上而下地瞪着樊溪,语气如指责无异。
“你小小年纪,分明还没有成亲,怎么就跟人做那种事。你怎么能这么,怎么能这么......” 楚潔憋得脸色通红,“怎么能这么不自重。”
樊溪觉得耳朵被人扎进刺。他没有再退,迎着楚潔的目光抬头,“情投意合,所以才以身相许,我未曾随便,哪里不自重?”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与那人成亲?你不成亲,难不成还要交往别人,你让别人怎么想,怎么释怀甘心。” 楚潔说得咄咄逼人。
“我若是喜欢一个人,便连着这个人的过去,现在,将来一起喜欢,每个人曾经做过什么,经历过什么都是他的一部分,就如同你正在喜欢他的现在,和你们都不知道的将来。若是挑挑拣拣,到底还是喜欢自己多些吧。” 樊溪反驳道。
楚潔不以为然,“我可是会留着自己的全部只给我喜欢的人,这样才珍贵,才唯一,你懂不懂。”
樊溪听着越来越不对,“说到底,楚公子,这也是我的私事,今日跟你提了,因为我从未觉得这有什么见不得人。楚公子不必对我如此言语评判,说到底我们不过几面之缘,对彼此并不了解。”
话说到这份儿上,确实也没了意思,两个人都是有涵养的人,樊溪由着楚潔将他送出大门,自己告辞回家。
师兄的喜欢也会包括我的现在和将来吗?樊溪一人走在路上,默默地思量,我一定要努力治好身上的病,我还要学有所成,学有所精,救治很多很多像我一样为病痛所苦的人。如果有朝一日真的和师兄有一个将来,我要让我们的每一天都健康美好。樊溪这样出神地想着,忽然,一点冰凉落在樊溪的额头,樊溪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而第二点,第三点,接二连三地落在樊溪的鼻尖、颊边。樊溪抬起头,星星点点的雪粒无声无息地从天而降,还未落到地上已然化成小小水珠。“南陵的雪好温柔。” 樊溪深吸了一口带着寒香的空气,“师兄,你那里也下雪了吗?我写给你的信,你可曾收到?唯愿此情可寄,守两处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