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的孙宅,同樊溪一样没心思吃喝的还另有其人。在没人察觉的一处偏房,悄悄地开了一扇窗,窗影里藏着一双冷眼,正审视着院子里的每个人。
卢颦萍由卢夫人和孙茂老婆陪着,早早地闪进了这间位置绝佳的小屋,屈尊降贵地躲在窗户后面,眼睛瞪得像个篦子,眼前众生相正被她一个不漏地筛过。
一边看,娘俩你一言,我一语,评点得不亦乐乎,“身量怎么也要高过我一头吧,要不我穿个高底鞋都不能往他身边站;年纪轻轻就不该腆着个小肚子,书没读几本,饭倒是不少吃;含胸的一看品级就升不上去;耳垂太小必定没福气。南方的口音真难懂,这人又是说得哪里话,怎么听着这么土。那人高是高,可这生得也太黑了吧,他旁边的那个小白脸也不能要,缺男子气。诶,这人说话就说话,怎么喷这么多吐沫星子,还有那边那个吃饭抖腿的,谁愿意和他坐一张桌。”
孙茂媳妇一开始还跟着掺合几句,说着说着就闭了嘴,这哪里是挑女婿,皇上选妃也没这么费事吧。
看来看去,卢颦萍的眼睛扫过扎堆热聊的几个人,目光忽然像是被什么吸住一般,落在了旁边一位单手托腮的公子身上。那人眉目如画,顾盼生辉,一个人分明落在人群中,却又好似独自坐在一层安静美好的柔光里,莫名叫人动心。
“那位小郎君是?” 卢颦萍好不容易换了种口气,孙茂媳妇立刻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待看清楚了人,孙茂媳妇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这位可不是上了榜的生员,他就是我们镇上医馆里帮工的,还是个有名的病秧子。”
“身子不好可万万不行,” 卢夫人抢先发了话。卢颦萍吞下好几口吐沫,才将目光又移到了别处。
不过就这么些人,看过几遍,孙茂媳妇没听见什么好话,便有意打个圆场,“要说呢,这群人里还有个进了前十甲的才子,在我们院子里住过的,姓方,就是那群人中间穿青衫,个头挺高那个,表小姐可瞧得清楚?”
卢颦萍掐着眼角看了一眼,“样子凑合,勉强能看。”
卢夫人接上话,“穿得如此普通,他家境如何?”
孙茂媳妇倒是不会说瞎话,“他是詹州来的,好像他爹是个破落商人,他......” 未等孙茂媳妇说完,卢夫人直摆两只手.
“罢了,罢了,詹州是什么偏远地方,穷乡僻壤多刁民,我们是官户,他一个商户还破落了,门不当,户不对,这让我家颦萍和婆家怎么处?”
孙茂媳妇终于耐不住,反驳道,“都是皇榜上有了名姓的人,跟了哪个都有一番风光好日子在前面等着,这样还不称表小姐的心?”
此话一出口,孙茂媳妇先得了两个实打实的两个白眼,卢颦萍撇着嘴,卢夫人发了飙,“你这是什么话!他们有一个算一个,可都是没有京户的人,更别提在京城里又房子,我们已经很将就了,这是让我们颦萍委屈成什么样子?你好歹是亲舅母,就忍心?”
孙茂媳妇确实不忍心,谁摊上这样的母女,以后日子要咋过,可只剩下心塞了。
一群生员怀着各自的憧憬和心事,将彼此相轻的心思都藏在酒里,把今后要相互提携的话变着各种花样同每个人都说够了一遍,一场庆功宴也就散了。生员们拍拍屁股各回各处,卢大人一家当着孙盛的面,坐进了来时乘的那辆袖珍豪华小马车,孙茂一家四口从始至终没听到什么好话,倒是被扬长而去的车轮蹚起来的灰呛出鼻涕。回到院子里看见罗列的汤盆油碗堆了整整一院子,孙茂心里忽然颇不是滋味。从他骨子里说,他自诩和文章镇里的其他人根本不是一路,他会识人,心思活,肯下本。当年他早早就退了地,第一批干起租房的生意,这几年眼看着他家的房子越起越多,生意越做越大,镇上谁见了他不得罗着腰尊称他一句孙老板,可是他不稀罕那群泥腿子对他的恭维,他要的是和那些京城里的人平肩而坐,然而他没有京户,没有功名,不会拽酸话,所以他用尽心思,削尖脑袋也注定挤不进那群人中间,这世道到处都画着圈子,他孙老板就是被困在眼下这不入流的乡下小圈子里,任平他如何钻营奉承,也只配在原地干跺脚。
方倚与樊溪回了文济堂,宴席上方倚说了太多话,口一渴,酒就喝得有点多,走路的时候两只脚落不到同一条直线上,樊溪只好在旁边扶着他。方倚倒是也不客气,拿半个身子靠着樊溪身,他喜欢樊溪身上的草药味,总算逮到机会可以凑近了闻个遍。他觉得樊西身上的气味清而不苦,备考的那些日子,他特别喜欢闻,因为让他醒脑提神,今日他喝了酒,半醉半醒,更想闻,因为让他兴奋不已。
眼看到走了文济堂的大门口,樊溪刚要提醒方倚当心门槛,方倚却停下脚,他四顾无人,忽然抓起樊溪的胳膊,连拉带拽地将樊溪带到了背光的墙脚。
“樊公子,” 方倚开口的时候,一只手贴着樊溪的耳根,撑在墙上,另一只手抓着樊溪的一只手,放到了自己的胸口,他略低下头,看见樊溪从头到脚被他罩进自己的影子,他勾着嘴角带着酒气的话正冲着樊溪的脸说。“樊大夫,你来摸摸我这心脉,是不是跳得特别快。”
樊溪将头偏到一侧,不看方倚,“方公子,你这是酒气攻心,文济堂里现成就有醒酒汤。”
“不是因为酒。” 方倚有些张狂地笑着,“是因为你啊,樊公子。这些日子,我住你的屋子,得你的照顾,本应说一声‘谢谢你’,但是我就是不说,因为我要点说别的,我要说的是‘喜欢你’,你听见了吗?”
“方公子,你喝醉了!说得什么胡话!” 樊溪忽然回头,面带愠色地看着方倚,用力将手从方倚的禁锢中抽了出来。
“怎么?还不高兴了?” 方倚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你去问问,我方倚有才有貌,活了二十年,有谁被我青眼相加过吗?他们配吗?而你樊公子就不一样了,你相貌好,品行好,今后跟着我,还能从这个不起眼的小镇脱身,过上京城里面的日子,就凭这一点,你不贪图吗?有谁会不贪图吗?”
方倚说着,脸几乎凑到了樊溪鼻尖上,樊溪干呕了两下,双手用力去推方倚,方倚趁机又要拉樊溪的手。两个人正在拉扯之间,一个人挑着个灯笼,疾行而来,“樊公子!那是樊公子吗?” 方倚听到声音身体一滞,樊溪趁机闪身到了一边,眼前赶到为他解围的正是三喜。三喜几步跨到方倚和樊溪之间,背对方倚,面朝樊溪,大声说,“樊公子,天晚了,你师父和文先生叫你回家,现在就回去。” 三喜说完,便不管不顾地拉着樊溪进了文济堂的大门。方倚站在原地,张嘴不出声地骂了句粗话,然后也悻悻地跟在后面进了文济堂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