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庆功宴的日子说到就到,这天上午,一辆落着缎面帘子的单乘马车沿着京城方向的官道,款款而来,车檐上刻着云纹,四角吊着流苏,车辕子也刷着亮漆,如果不是车厢本身太过狭小,倒也真称得上豪华。
那车进了文章镇,径直停到了孙茂宅子的门口。孙家夫妇带着两个儿子早已站在门口迎候,这边车帘一掀,一个略显臃肿的中年男子,绷着张四方脸,踩着脚凳下来,孙茂小跑几步上前,陪笑躬身,先叫了一声卢大人,待施礼还礼的一套章程都走过,孙茂媳妇赶过来亲热地叫了声“哥”。然后马车的帘子又掀起来,一位七分富态,三分粉白的夫人下了马车,孙茂这边赶紧又响起几声关乎嫂夫人长短的问候。等着车帘子第三次被掀开,最后出来的是一位小姐,这位小姐修着精致的峨眉,施着时下京城女子圈里最流行的橘红色胭脂,若不是顶着一张跟她父亲一般无二的方脸,也算得上中人之姿。孙茂戳着自己儿子,孙盛的腿早站得又些麻,他甩了一把胖出来的热汗,瘸着一条腿凑上去,叫了一声“颦萍表姐”,然后翻肠倒肚地背出了他爹早上才刚考问过的一番话,“那个,几日不见,如同三秋,表姐越发漂亮。” 孙盛这边还没背完,颦萍姑娘已经捂着鼻子跑了,留下孙盛一个人在原地,盯着马车纳闷,这么小的一辆车,跟变戏法似的,是怎么挤下三个大活人的呢?
流水席摆在孙宅的正堂大院,几个短衣襟的人进进出出地忙,孙茂很体贴地将卢家女眷让到了后面,叫老婆陪着,自己带着卢大人去看他新整修的状元房。
后堂里,孙家媳妇屁股蹭着个椅子边,脸上堆着都是笑,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一样听她家嫂说话。
“妹妹,眼看今年又过了一半多,颦萍转过年可就二十八了,再不出阁,真就要守着闺房过一辈子,这是件火烧眉毛的事,咱们都要想办法。”
“姐姐,看您说的,二八佳人,二八佳人,颦萍不还是花儿一样的年纪?” 孙茂老婆恭维地说。
卢夫人听见这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乡下人当真啥也不懂,但他们这次是有求于人,也只能将将窜上来的火气强行往下压。
“这次,你家老爷请得都是京试榜上有名的,虽说都是外省来的没有京户,我们是宽厚的人家,不嫌弃,待会儿我让颦萍藏在侧门里看着,有了中意的人选,还要请你家老爷牵线搭桥。”
孙茂媳妇脸上的笑容又些发干,她再没见识,也明白这种事讲求个年貌相当,于是脱口而出,“都是些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和颦萍差着七八岁,让咱们去说,叫人为难不是。”
“妹妹这是说得什么话!” 卢夫人当下喝住了孙茂媳妇,“咱家颦萍要模样有模样,要学识有学识,又生在咱们京城的官户,还亏了那群小子了?再说,女大会疼人,若是我家颦萍看上谁,他还不得烧高香。”
“那是,那是,女大三,抱金砖,颦萍这是要给人送两块还多的金砖呢。” 孙茂媳妇一边附和,一边还掰上了手指头。
卢夫人气得头上冒出来三股青烟。
开席的时辰差不多到了,有人陆陆续续地往孙茂宅子里进,孙茂那张大脸在这群饱读诗书的生员眼里称不上有什么面子,但眼看太学院要开学,能再聚着乐乐也不错,所以来捧场的人并不在少数。
孙茂站在门口,作揖行礼,点头哈腰,正忙得不亦乐乎,忽见眼前青衫一抖,一个欣长的身影迈进了他家的门槛。
“诶呦,我说谁呢,走路还挂着风,原来是方才子。”
方倚耷拉着眼皮,“嗯”了一声,大步进了院子,孙茂再一抬头,看见樊溪后脚跟了进来。
“诶,我说,瘟,那个樊公子,你也考中了?考第几啊?” 孙茂腆着肚子把樊溪结结实实地挡在了门外。
樊溪轻飘飘地转身就要走,方倚几步抢到孙茂的身侧,“樊公子是我带来的朋友,孙老板赶他便是赶我。”
“那怎么能够呢,方才子是多大的面子。” 孙茂原地立刻换了嘴脸,笑嘻嘻地作了个“请”字。樊溪站在门外还是没动。
说实话,他跟本就没打算今天跟过来凑这个热闹,方倚三番五次地来请,他始终没有松口。庆功宴前一天,樊溪走在文济堂里恰好遇上三喜给方父送汤药出来,三喜看见樊溪就抓着他唠叨,“这个方公子,考完试也不说多陪陪他爹,还一天到晚浪在外面,大事小情还是要咱们跟在后面伺候。”
樊溪笑笑,“他是我接进来的病人,照顾他是我份内的事情,有劳三喜哥帮我的忙。”
三喜接不上话,不甘心地说,“那个方公子不是说带你去孙家吃什么庆功宴吗?你干脆去大吃一顿,这两个人不吃白不吃,你不去我去,我带上咱们所有人,去扫个干净。” 说完,三喜鼓着腮帮子,掐起腰,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樊溪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他的这个笑容在脸上挂着,遇到方倚从外面进来。
“樊公子。” 方倚小跑着过来,“明天和我一起去吧,好不好?” 方倚说着就要拉樊溪的手,樊溪后退几步,方倚觉得樊溪的身体轻逸地像一朵云,人明明站在他眼前却飘乎不定地远,让他情不自禁只想伸手去够。
“方公子,我还是......” 樊溪说到这里,脑海里忽然冒出三喜鼓腮瞪眼的样子,没忍住,又笑了。樊溪一笑,方倚便只当是他终于应了,生怕被反悔,赶紧丢下句,“那我明日来接你一起去,你在屋里等我。” 人就闪了。这下换成樊溪鼓着腮,原地叹了一口气。
樊溪从小只要出了文济堂带门,就是被人拒绝孤立,深知被人往外推的感觉有多心寒,他看着方倚多的背影,最终软了心肠。
如今樊溪站在孙老板的大门外,是真的想转身就走,无奈方倚快步上前,拽起樊溪的一只袖子,连哄带拉地将人带进了门。
流水席里没有精致的山珍海味,但碟是碟,碗是碗,都装得实实在在,上菜的时候,好几个精壮的汉子,双手举着硕大的木头托盘,一样菜码好就端上一样,酱油肘子,糟卤耳丝,梅菜扣肉,糖醋里脊,清蒸鱼,炸得金黄的卷侦下面铺着醋花生,落盘的时候带着汤水,再搭配一声吆喝,无论你读过书还是不识字都能被轻而易举额地被带进这一片烟火热闹里。方倚贴着樊溪,自打他坐下,身边跑来寒暄的人就没断,方倚周全应对,樊溪独自无语。
樊溪的胃口从小就不好,无论盘子里装着什么珍馐美味,挑过两筷子,就不会伸第三筷子。开头几碗菜端上来,他觉得新鲜,都尝了一口,然后就不自觉地放下筷子搭在碗边,下意识地等着有人给他夹菜,哄他张嘴,可半天过去,眼前始终是那碗消散了热气的白米饭。
身边有人走来走去,方倚一直侧着身和很多人说话,这一切曾经是他特别羡慕的人间热闹,可如今扎在人堆里他才发现,原来热闹里也会有说不尽的孤单冷清。樊溪想躲,躲那些高声却没有冷热的言语,躲那些蹭着他左右的后背,越是喧闹,他越是变本加厉地思念心中一直挂念着的那个人,师兄在做什么呢?上次的信送出去,师兄可曾收到?师兄此刻有没有在想他?想他的时候是皱着眉,还是挂着笑?樊溪夹在人缝中,少年心思早已飘得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