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方倚在文章镇里成了个名人,毕竟每年从这里送出去的考生,能考进太学的不过少数,多少年来更是没有人跻身前十,如今出了这样的才子,就连镇子里务农种果树,目不识丁的几个糙汉子,都忽然觉得自己也有了可以炫耀的资本,扛锄把的时候,也要背起一只手。
加之方倚在文章镇里住的这几个月,一直默默无闻,极不起眼,所以当他成为焦点的时候,更是多披上一层神秘的色彩,人们以前对他有多不在意,现在就对他有多好奇。关于他的出身,老家,乃至年纪都传出了好几个版本。在这几个版本里,最为大家喜闻乐见的,就是他如何出身寒门,如何父慈子孝,如何赤着一双脚,用板车将残疾的老父亲一路拉进京城,然后凿壁偷光,悬梁刺骨,一举中地,毕竟寒门出贵子的故事最令人激动感慨,最鼓舞人心。
又过了几天,镇上有越来越多的人家跑出来有鼻子有眼地和人说,自家曾经如何悄悄周济过这位潦倒一时的方才子,于是方倚的故事又平添出更多的人间真情,从几个老太太嘴里说出来,能说红一群大姑娘小媳妇的眼睛。
对于文章镇里关于他的种种,方倚脸上倒是一直波澜不惊。生员之间的应酬从发榜后的当天就开始了,方倚也不是谁叫都到。他到场的那些应酬多是以京生为主,还有就是那些有背景的生员邀约。余下的时间,他喜欢绕着樊溪打转,可让他有一点懊恼的是,樊溪并不像其文章镇上的其他人,对他考出的如此佳绩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热情,甚至若有若无地躲着他,可越是求之不得,就越是让人欲罢不能。对樊溪,方倚觉得他是真的动了心。除此之外,百忙当中的方倚也没有忘记抽出时间顾及一下“文章四子”这个小圈子。
一场京考,“文章四子” 之中除了方倚一鸣惊人,其他几个人都没溅出什么水花。丁嫡的名字在榜中一个不怎么起眼的位置,他自己前后看了三遍才找到,一度吓出一身冷汗,差点虚脱。曹范的名字倒是很好找,最后那个就是他,就着这个榜上有名的由头,他发了好几回帖子,攒了好几个局,趁机尝了尝京城好几个有名的馆子。陈商在发榜的那天,站在人群的最外面,远远地扫了一眼金榜,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连他自己都惊讶,自己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跑来撞南墙。没有在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他反而解脱了出来,他从此要名正言顺地走一条他自己想要走的路。
文章镇里,在这段特别的时间,除了一众疲于应酬和着急收拾行囊的生员,还有一个人也忙得不可开交。孙老板今年突发奇想,他要做东在文章镇里给考中的生员们摆一场庆功宴。流水席就摆在他家招租的院子正中,除了他老婆,他还专门从镇上找了厨艺好的几个人来帮忙,请帖发出去,第一个收到的就是住在文济堂里的方倚,送贴子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孙老板自己。
方倚接过,帖子扔在桌子上,眼皮不抬端着茶碗,一口茶喝了足足咽了一刻钟,把站在地上的孙老板看得直舔嘴唇。
“孙老板今日登门,可是我方某少了你家的银子?” 方倚冷冷地说。
“怎么会,是方公子贵足,不能随便踏我那贱地,当日多有招待不周,是我有眼无珠,今天特地来这里向方公子陪不是。” 孙茂一张大饼脸,笑多出了好几层。
“那倒不必,我与孙老板本就不是同一路多人,何必多此一举?”
“我知道,我知道,只是当日收了方公子的银子,又没有招待,我手里白拿着方公子的钱,这几日实在寝食难安,您看,我这不是给您送过来了?” 孙茂一边说,一边掏出个红包。
“孙老板别这么说,我和我父亲到底还是在你那里住了几日的。”
“那是您抬举我们,”
孙茂恭恭敬敬地将红包放到方倚手边的桌子上,方倚将红包拿在手上掂了掂,“孙老板算错帐了吧,退多了。”
“哪儿的话,您住过的屋子,我叫人修葺过了,挂个牌子,以后那间屋就是咱们镇上的状元房,现在就有人想订呢。我还不是沾了您的光?”
方倚放下红包没再说话。
孙茂很识相地趁热打铁,“过两日,我在自家院子里招待各位才子,还请方公子务必赏光。”
“忙呢,家父身体不好。” 方倚拢着袖子说。
“知道,可是都等着见识您方公子的风采呢,住在我那里的曹公子,丁公子也日日念叨。”
“他们都离得近,我随时都见得着。” 方倚依旧没有松口的意思。
“我内兄携着家眷也过来,他那个人您不认识,是京城里的官户,年初才升任廷尉狱掌囚,他也想见识一下今年京试前十甲才子。” 孙茂说着,故意将一个“掌”字压得很重,差点把自己说岔了气。
方倚撩了撩眼皮,“要去也行,我带个人。”
“行,行,别说一个,十个八个都是在我脸上贴金。” 孙茂见事情成了,喜不自胜地搓着手,人又往前凑了凑,一张脸挤满了方倚的一双瞳仁,方倚立刻厌弃地挪开了目光。孙茂偏偏视而不见,欢天喜地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