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木枫川蹭热水的还有他带进来的那个人,倒不是因为别的,就那人身上实在太脏太臭了,他黑黢黢的手一碰馒头,上面就落下五个清晰的指印,给他送饭的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五个脏指印被他几口塞进嘴里,随后那人腮帮子在一张瘦削的脸上,极不协调地鼓出两大坨,几只苍蝇闻着味聚在那两大坨旁边嗡嗡地等着打牙祭。这样的画面把好几个直接看吐了。
于是木枫川的亲兵特意另外多烧了好几桶热水,也让这位泡了个透。那人原本穿的衣服,不知有多少虱蚤在里面四世同堂,只能一把火烧了。木枫川命亲兵拿了自己的衣服给他,又送了些外伤药膏进去,等这个人彻底将自己收拾利索,天都黑了,木枫川坐在自己的营帐里,命人将他带了进来。
那人的身量不算矮,就是太瘦,木枫川的衣服套在他身上空荡荡地挂着。人进来还低着头,半干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剩下的一半脸躲在灯影里,阴森森的让人看着脊背发凉。
“你叫什么名字?什么地方来的?怎么会流落此地?” 木枫川问。
那人沉默半晌,踟躇不言。
“你若还想我帮你,就说实话,” 木枫川看着眼前的人,见他十根手指藏在袖子里,悄悄地抠指甲,那些手指纤长葱白,指甲粉红,实在不像干粗活的人。木枫川沉着声,语气不容置疑,“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疆北铁营,你就算想瞒,也瞒不住什么,我若要查,上至朝廷命官,也能查清楚。”
那人的肩膀明显抽动了一下,开了口,“我,我叫旗官儿,”那人声音若有若无,每个字仿佛都飘在空试探,他的嗓音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竟十分好听。木枫川挑了一下眉毛,旗官儿,这名字怎么听着这么风尘。
“听你口音,京城来的?” 木枫川问。
“是。”
“你的家人呢,只身跑到这里干什么?”
“家人?我不知道,我是被人从京城卖到这里来的。”
“谁卖得你,又是卖给谁了?” 买人卖人这种事,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侯府每年都会进些随役丫鬟,其中有一半都是买进去的。但是木枫川一听卖人这种事就是别扭,眼前这个人让他心生更多同情,不经意间声音也放得柔和了。
“我是被人从京城里卖出来的,卖给谁,我也不清楚,无非就是漠北的显贵,” 那人又犹豫了一下,“我是被卖去做,做奴隶的。” 那人说着,声音发颤,“可是我不愿意,趁着他们看管不严,我就挣断绳索跑了出来,我跑,我跑......” 那人讲着讲着气息越喘越急,“他们不可能放过我,肯定派了人来追,我白天躲着不敢动,晚上出来找些能吃的东西,昨晚我摸进羊群,只是想看看有什么可以入口,没想到遇到你们,又来了那么多的狼。后来你们叫来漠北的骑兵,我怕被抓回去,才夹混在你们中间,如今我也没有别的出路,若是你不肯收留,我这就自己走出去喂狼,总之,我绝不会自投罗网,去做奴隶。” 那人说到这里,有些激动,忽然扬起头,发丝从他的额头鬓边滑下去,轮廓俊朗的面颊便露了出来,那瘦削得让人心疼的脸上,含星剪水的瞳中竟也埋着桀骜的光。他就这么逼视着,嘴角微颤,把木枫川生生看愣了,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人让他隐约想到了樊溪。
沉默了良久,木枫川终于开了口,“在你找到合适的去处之前,暂时跟着我吧,都瘦成一把骨头了,就别出去让漠北的狼看笑话。”
这次轮到那人愣了神,他根本没有想到,寥寥数语的来去,从此他的命运就踏进了完全不同的轨迹。他方才只是瞪着眼睛,并没有真正在意坐在上面那个问他话的人,如今他将目光中的戒备放掉,才真正将眼前人看进眼里,分明生得剑眉朗目,玉面薄唇,还有宽肩乍背,如圭如璋,竟然看红了脸。
木枫川此时对上了他的目光,又开口问他,“如果愿意,你就把名字改一下,毕竟这里是边营,明白吗?”
“好,旗官儿本来也不是我的名字,如今从那龌龊的地方走出来,我愿改名,就叫旗寰。” 那人说着,眼睛更亮了。
几个月的新役集训,在最后的这一场跋涉之后画上了句号。热热闹闹的一群人走的走,留的留,留下的根据成绩表现重新编进了不同的营,木枫川一骑绝尘,提拔做了副将,无人质疑。秦大川的成绩被最后这次考核拉到了中上,被纳入教训营专门带一后的新兵,而他那位弟弟,却是板上钉钉要被打回原籍了。眼看兄弟分别,执手相看泪眼在即,忽然天降馅饼,陆大帅特招让秦二川去火头营补缺。秦家兄弟不傻,猜得出这背后是谁帮了一把。本来凭陆大帅油盐不进的脾气,即便木枫川去求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偏偏这个节骨眼上,木侯爷捐送的又一笔辎重银子到了账。陆大帅思虑再三,没打算真跟钱过不去,木枫川得以破格留下了旗寰和秦二川两个人。
得了别人这么大一个好处,秦二川能想到的最快最直接,也是他本人最乐意的答谢方式,就是亲手包了几个薄皮大馅儿的羊肉包子,揣着颗窃喜忐忑的心,热气腾腾地端着钻进木将军的营帐,一抬头,看见木枫川正奋笔疾书地写着什么,旁边一人站得很近地给他研墨,见有人进来,那人抬头冲他一笑,秦二川差点当场将包子扣到地上。
“你是谁?” 他吼道。
“你喊什么?他就是那天我们从牧场带回来的人。” 木枫川头也不抬地说,“他叫旗寰,暂时留在我帐中做亲兵。”
“这怎么能行!” 秦二川一根手指着那个旗寰,结结巴巴地,“他分明又脏又臭,怎么可以生得这么好看?”
此话一出,三个人皆是一愣,秦二川自觉失言,旗寰心慌羞愤,木枫川莫名其妙地抬起头,看了旗还一眼,又看向秦二川,“好看?你说他?他哪里好看?”
谁也想不到,木枫川心里那个真正好看的人,此时正坐在另一个男子身边,有些局促地和一大帮人热热闹闹地吃流水席。
前几日,京试终于放了榜,住在文章镇里从四方各省赶过来的生员,到底没人拼得过从小在京城里泡大的那些嫡系学生,前三甲以及后面的一串名字都属于京城叫得响的几个学堂出来的学生,年年大都如此,倒也不足为奇。但是今年的第十名却成了一个大新闻,因为竟然有一个外省来的生员挤掉了京生,擦边挤进了前十甲,而那个人恰好就住在文章镇,姓方,大名方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