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进来走在前面的是文卓闲,几乎和他并肩而行的是文博箴,孙茂庞大的身形横在两个人后面,仍然没被遮挡严实。
见到孙茂,闹病的几个人立刻捂肚子的捂肚子,捶胸口的捶胸口,扶额头的扶额头。
文卓闲看见樊溪,立刻闪身,让出孙茂,反手把自己的宝贝徒弟拉到了身后。
“师父。” 樊溪想要说什么,被文卓闲摆手制止了。他的目光如炬,扫过眼前的每个人,然后懈怠下来。
“我就说嘛,孙老板,你那门口的东西不干净,你看这班人的脸色都带着一股邪气。”
这话要是换个时候让旁人说,没准当场要打起来,可偏偏出自大名鼎鼎的文圣手之口,又听到一群乱投医的病人耳朵里,竟然也没人质疑。
“大夫,您不知道,我今天都是第三趟了。”
“我都第五趟了,你们让让,我还要去,谁手上还有纸?”
“我有点头疼发热,是不是邪气攻心了啊。”
周围嘈杂一片人声里忽然也不知道谁插问了一句。
“大夫,您是开药还是画符?”
文博箴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诸位,天气暑热,务贪生冷,多饮水,多通风,心神安稳,无需服药,也可自然度过。” 他对着人群朗声说道。
“那个,文圣手?” 一群人也不知道是听见还是没听见文博箴,都瞧着文卓闲等他发话。
“邪气自然要正气攻,” 文卓闲煞有介事地说,“我这里有秘制艾绒,熏一熏就没事了。”
“孙老板,听见了,归根结底是你宅子的问题,大夫说要熏艾,我们每人屋里都要熏。”
艾草是草,很便宜,又被一帮人逼着,孙老板忙不迭地赶紧应下,保证每个房客晚饭前都能熏上文圣手特制艾绒,然后他屁颠屁颠地跟在文济堂一行人之后,买药去了。
“你说什么?!这么一小把艾要五两银子,你这是艾草,还是人参?” 孙茂跳着脚,肉巴掌拍得文济堂的柜台“咣咣”直晃。
“这不是艾草,孙老板,你看清楚了,我这是艾绒。” 文卓闲往自己的凉茶里又加了一片薄荷,“另外,这个柜台的台面砸坏了,要赔一百两。” 孙茂腾地退后了两步,指着文卓闲的鼻子,“艾绒,艾草还不是一回事!”
“怎么会是一回事?” 文卓闲瞟了孙茂一眼,“我手上都是五尖到七尖蕲艾,我一根根亲自挑出来的,又加了别的芳草,按照我秘传配方按比例压制成绺,孙老板要是嫌贵,可以自己到路边薅啊,反正现在离天黑还早,你能薅多少是多少。再说,你的那些房客生的也不是要命的大病,你就算不管不问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孙老板招揽了那么多人的生意,此次京考,孙老板院里难免有一两个上榜登科,他们入仕之后,没准谁谁谁就成了朝廷重臣,没准那个谁谁谁还就是忘不了孙老板害他拉肚子这件旧事。”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孙茂咬着后牙,“我买!”
“这就对了嘛,” 文卓闲提着调门冲着三喜喊,”每绺艾绒再送孙大老板一个火折子!”
”对了,” 孙茂眼光发绿,“上次,就是你让我去德宝堂买整根的山参回来补身子地吧,我后来才发现那个德宝堂的价格比别家贵了三成。” 孙茂伸着三根手指头,往文卓闲眼睛里戳。
文卓闲偏了一下头躲过,不紧不慢地说:“那里的山参都是德宝堂的大股东亲手一根根挑出来的。”
三喜看着孙茂的背影气势汹汹地出了文济堂,觉得火折子大可不必送,看孙老板这架势,明明吹口气,房子都能点冒了烟。
文卓闲用扇子将孙茂交到柜上的银钱拢成一堆,叫过三喜,“这些钱你拿去给后面那个方公子,就说孙老板良心发现,把他房子的定钱退了。”
文济堂晚餐吃荞麦凉面配绿豆汤,文卓闲这次破天荒没和文博箴坐一张桌子,他手里托了个精致的食匣坐到了樊溪身边。
“溪儿,这是侯府刚差人送来的,侯爷说这几天暑热,让我们特别看顾好你。”
樊溪打开匣子,匣子里面的隔层特别厚,填满了亮晶晶的碎冰,冰已经化了一半,被冰镇着的最中间的小隔层里面端端正正摆着几只红玛瑙一样的鲜荔枝。
“川儿写信跟侯爷提的,说你这个东西只喜欢吃凉的,不过荔枝不能一次吃太多,侯爷说让你慢慢来,想吃到几月他送到几月。”
“师兄他......” 樊溪抬头看着师父,欲言又止。
“川儿他很好,就是挂念你。” 文卓闲一脸慈爱,“快吃吧,冰都化了这么多了,说起来侯府的马跑得还真是快。”
樊溪取了颗荔枝送到文卓闲面前。
文卓闲笑了,“别看川儿叫我一声师父,我若真是吃了他给你的东西,让他知道肯定和我急。况且这个正好和你最近调理身体的方子相补,你吃了可以补血养气。”
“师父,今日孙府里的诊断,” 樊溪口里还含着一颗荔枝,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向师父讨教。
“依你的判断呢?”
“我觉得与脏腑关系不大,暑热也只是推波助澜的外在因素,病之根本发乎于情志,应当是这些生员临考前太紧张所致。”
“溪儿说得没错。”
得到师父的首肯,樊溪反而迷惑了,“那师父干嘛要孙老板熏艾,熏艾和下痢根本毫无关系啊?只要叫他们平心静气,自然都可以好的。”
“你都说了这病是情志所致,所以自然从心而医,心病最难治,也最好治。”文卓闲看着樊溪,“读书人都好面子,你说他们因为害怕考试害怕到下痢,有几个愿意承认。熏了艾草,他们在云里雾里,心里多少会有依靠也为自己找到了借口。何况燃艾绒可以助眠安神,又可驱虫避障,我也是要助他们好得快些。”
“那师父为何又要牵扯孙老板的宅子,说有邪气。”
“溪儿,你最大的优点就是纯善,最大的缺点也在于此。” 文卓闲说。
“你想一想,所有人都认定孙老板和此事脱不了关系,我不过是顺水推舟,让他们对我的法子更有信心而已,这样才事半功倍。至于那个孙老板,他精明过了头,我只是给他个小教训,再说,临考生员已经是快要崩断的琴弦,孙茂还在门口挂什么鲤鱼,不是火上浇油吓唬人嘛。这么算起来他确实也脱不了关系。”
樊溪听着“噗嗤”笑出声。
文卓闲却一本正经地对樊溪说,“溪儿,你虽已经精通病理药理,但始终不要忘记,治病之术,归根结底治的是人,这样想,很多病治疗起来才能海阔天空。”
“海阔天空,”樊溪忽然想起什么,“师父和我提过,要带我走出文章镇,到外面去看看。”
“不错,”文卓闲冲樊溪一点头,“你好好调养,入秋我就带你走。”
千万焦虑之中,京考的三天“呼啦”一下就到了眼前,“呼啦”一下又成了往事。出来考场的一众生员两只眼睛都空洞洞的,并没有谁因为考试结束而特别轻松欢喜。一件事情被思虑了太久,辛苦付出得太多,待到那挑担子真的卸下肩头,原来压紧的地方虽然不疼了,但是也麻木了。更何况事情做完了,又并不意味着做好了,从考完到发榜,生员们还要提心吊胆地煎熬大半个月。
大多数读书读急了眼的生员在考之前赌咒发誓,说出了考场立即刨地焚书,可其实那只是一时痛快痛快嘴,给自己解压,终究没人真会付诸实践的。但是陈商不同,回到孙宅,他在院子中间刨了个坑,真的就把整个书箱都扔进去烧了。
“陈兄,陈兄,你这是干嘛?” 方倚吓了一跳,伸手到坑里捞,他记得陈商的书箱里还有几本自己向往了很久的字帖集。陈商却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几片半焦的纸片,重又丢进火里。
“我够了,真的够了,这次再不上榜,我去挑货郎担也好,摆地摊也好,也再不沾这些劳什子。”
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读书,但这是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世道。哪怕仕途的道路狭窄难过,可一旦被视为唯一的那条路,一旦上面摔下来,疯者有之,痴者有之,烧书倒还算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