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热,早晚还算凉爽,方倚每日都起早贪黑,他没有别的门道,只有埋头苦读,方父有樊溪精心照顾,这些精神好得好像换了一个人,樊溪一有空就去陪他,与方父其乐融融仿佛是一家人。
这一日,方倚清早就撞见樊溪路过门口,他刚沐浴过,头发湿漉漉的,有几绺垂在鬓边额前,泛着光洁的水色,方倚不由自主将这个好看得淋漓尽致的人整个装在眼睛里,那滋味仿佛在享用被晨露滋润过葡萄珠,晶莹剔透,在他心里泛滥甘甜。
“樊公子,” 方倚上前和樊溪打招呼,“这几日,我赶着将你交给我的方子都誊抄完了,你来看看,还少些什么?”
樊溪忽然被他拦住,愣了一下,用手抹着带水的头发,大概是觉得仪容不整,有些不好意思,“方公子不必赶,又不是什么急事。” 樊溪抬眼看了他一眼,注意到方倚顶着两个乌黑的眼圈。
”方公子夜里可是睡不好?”
“睡眠还好,就是不知怎的,这几天一直有些下痢,昨晚跑了几趟茅厕。” 方倚刚说完觉得不妥,赶紧又补充道,“我父亲倒是没有这样的症状,想来不是这里食水的问题。”
樊溪过来拉住了方倚的手腕,方倚的脸腾地红到了耳根。
“伸出舌头我看看,” 樊溪靠近了一些,身上带着水汽的香薰的味道一下窜进方倚的鼻子,然后灌进他的胸膛,方倚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张开的口,他痴痴地盯着樊溪墨染的睫毛,目不转睛。
“可觉得口干?” 樊溪问。
方倚当然觉得口干舌燥,都快冒烟了。
“舌红苔黄,脉数,怕是热泻,我开些芍药汤给你,另外,方公子要特别放平心神,不要因为京考的事过于焦虑,越是京考在即,越要小心不能病倒。” 樊溪说着放开方倚的手,“方公子把抄好没抄好的方子都给我吧,不必再为这些杂事分神。”
方倚手脚不太协调地领樊溪进了屋,从书桌上取出装订成册的一叠纸。
“都在这里了,樊公子看看可有缺遗?” 边说方倚将册子往樊溪手里递,不知怎么,他手指搭上樊溪的手指,凉凉的,方倚却像被烫着了,一下松开手,那册子“啪”的一声落在地上,自己打了个滚儿。樊溪赶在方倚弯腰之前,赶紧将东西拾起来,他仰慕方倚的字体,不由自主就着打开的那一页,读了几行。
看日子是文先生十几年前开的旧方,开头的几味药樊溪早已烂熟于心,因为都是他每隔六个月为了压制体内之毒所要服用的汤剂里惯用的,再往后面看,方子里所记录的草药虽然和他现在用的所出入,但是总体来说应该就是用来给他治毒的那个方子,这方子由来已久,一直由文先生和师父根据他的身体状况不断改进调整,不过药理万变不离其宗。樊溪意识到这可能就是他小的时候,师父最早开给他的原始方子。认真再读,樊溪发现用药计量的出入很大,按照他当时的年纪,应该适用成人两到三成的计量,但是眼前这个方子,开得却是成人一半的量,是他用的药,却又不像是给他的,难道文先生还有另外一个和他同病相怜的病人?这怎么可能,樊溪自小就知道自己中的是奇毒,即便有师父和文先生合力苦心钻研数年,遍查医典尚不能解,还有谁能像他如此“幸运”。
樊溪捧着册子兀自发呆。
方倚在一旁不远不近地端详着,颇为不自然地说,“樊公子如此错爱我的字,京考过了,我还可为公子抄写些别的。”
樊溪如梦初醒一般,“多谢方公子,实在不敢再麻烦。”
樊溪心中存疑,没心思再和方倚多说,他拿了册子,独自去了前面的医堂。
还没到晌午,天又大热起来,空气湿漉漉的,粘着本来就恼人的蝉鸣,让人心烦意乱。
天一热,没人愿意动地方,文济堂前院空荡荡的,少了往日闲坐的生员,病人也没有,取药的病人不是一大早来,就是等傍晚凉快再来,文先生说了声给文卓闲送凉茶,去了就没回来,伙计们也趁机散了,各自找风凉,反正没病人,前堂里就樊溪一个人坐着,他一手托腮,心不在焉地拨弄着几片薄荷叶。
“哐”的一声,门被人重重地撞开,樊溪着实吓了一跳。
一大坨人形踉踉跄跄闯进来,直接拍在柜台前沿。
樊溪才看清楚,闯进来的正是孙茂。孙茂也看清了樊溪,伸长脖子往他身后又望了一眼,确定没有别人,才说:“樊公子,文大夫呢?我有急诊。” 他一头汗差点甩到樊溪脸上。
只要这位孙老板来医堂,那肯定是急诊。
“文先生不在。” 樊溪犹豫了一下,“我去后面帮你找他?”
“我等得了,病患可等不了,还是你先过去我院子里看着,我去后面寻你们掌柜文大夫。” 孙茂说着就往里面闯,樊溪再回头”呼啦“ 的一下没了踪影。急诊的病患确实不能等,樊溪没有犹豫,他取了急诊的药箱,出门赶去孙茂家的宅子。
樊溪刚进孙家宅院,便愣在了原地。只见好几个生员堵在茅厕的门口,有人捂着肚子,有人扶着额头,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姓孙的,斯文碎了一院子。
“我是文济医堂来的大夫,请问,是哪位身体不适?” 樊溪看着那几个人,看出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
“大夫总算来了。”
“那个姓孙的跑哪里去了。”
“管他呢,先看大夫要紧。”
“诶呦,我这肚子,生疼生疼的。”
“所以,你们都是哪里不好?” 樊溪放眼扫过去,先走到一个黑瘦的公子面前,那人看似站着已是吃力,他在樊溪走过去的时候,自己找了个石墩坐下,眉头紧锁。一个体态胖大的公子,应该和他认识,但是站得远远的,用扇子捂住口鼻,直往这边瞧。
“这位公子,你哪里不适?” 樊溪问他。
“也没什么,就是连着拉了几天肚子,今天暑热一上来,身上立刻脱了力。”
“陈公子,怎么能说没什么?我们这帮人可都下痢好几天,要不是从昨晚到今日,上个茅厕都要排队,谁知道大家都中了招。”
“可不是,一定是那姓孙的,送的食水不新鲜,把我们害成这样。”
“我才加了钱,从他那里订的状元餐,哪里能这样坑人!”
“士农工商,为商的排最后,最唯利是图不过。”
一伙人吵吵嚷嚷地围过来,弄得樊溪都没听清那位陈公子后面的几句话。
“所以,腹痛吗?” 樊溪问生病的陈公子。
“这倒也没有。” 陈公子说。
樊溪握住他的手腕探脉。
“下痢的颜色,可否带血?”
“没有出血,就是稀。”
“发病几日?”
“好几天了,开始也不重,就是一直不好,昨天开始越来越厉害,一晚上到现在拉了七八回。”
樊溪见方公子说话蔫蔫的,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微微有些发热。
“所以,我们是不是被那个姓孙的投了毒,我就说,从商的......”
“从商怎么惹到你了,” 陈公子本来就不白净的脸,更黑了,“投毒也要用银子好吧,我们都病倒,孙老板能赚到什么好处?”
“陈公子,你是孙老板的老客人了,这几年京考都住他这里。我们中间好几个都是你介绍到这里住下的,你这么为那姓孙的说话,可是拿了姓孙的回头钱?” 人群里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嗡嗡嗡”的,像是有谁甩了个了马蜂窝在院子里。
“没人投毒,也不是什么重疾。” 樊溪想为陈公子解围。
“你怎么知道?”
“我说你看上去这么年纪可不大,到底是不是正经大夫?”
“你们说话中气还能这么十足,自己也应该知道有没有大事啊。” 樊溪一脸无奈。
“这说的什么话,我们又不是大夫。”
“你又不是我们,怎么知道我们有多难受。”
“你也是那姓孙的找来搪塞我们的吧。”
一群马蜂又开始围着樊溪“嗡嗡嗡”。
“就算不是投毒,也是老板提供的餐食不干净。” 有人说。
“若是餐食引起下痢,你们应该发病的时间相近,请问诸位都是何时开始下痢的?” 樊溪问道。
“我是三天前,开始还不厉害。”
”我是昨天。”
”我都拉了五天了。”
“所以也不是餐食,更像是情志所致的慢性下痢。”樊溪对一群人说,“你们可能是因为京考临近,太过忧虑紧张。”
话音未落地,一群人又炸开锅。
“我成竹在胸,有什么好紧张的。”
“我自幼师从名门,县考,郡考都是前十甲,怎么会因为一场考试拉稀,荒唐,荒唐至极!”
“还是请你们文济堂的正经大夫来,那位文圣手呢?我在江南就听过他的名头。”
恰在此时,文卓闲的声音从一群人身后传来。
“要我说,孙老板,你门口这几条锦鲤鼓着眼睛,嘴还张这么大,有点吓人啊,摘了吧,免得招邪。”
听到师父的声音,樊溪赶紧相迎。他身边的那群“嗡嗡嗡”的马蜂听到“孙老板”这三个字,也紧跟着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