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帅的军帐下只收光棍,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木枫川在这一众新役里面年龄稍长,军帐里的其他那几个人其实只有没事过过嘴瘾的份儿,他们忽然听说睡在同一个屋檐下的这条汉子不仅身材威猛,相貌堂堂,身手不凡,甚至连床腿都摇过了,生出的嫉妒,羡慕,崇拜,汇聚一处,把木枫川,这个他们曾经鄙夷嘲笑对象,一下子推到了带头大哥的位置上。没错,人的想法其实就是这么微妙。
连续刮了好几天的黄毛风总算停了,木枫川独自坐在离营地不远处的一座小土坡上。陆大帅在丧心病狂地折磨了他们整整两个月之后,终于良心发现,允许他们休沐半日。难得天气晴好,远处的雪峰挥去神秘的云霭,太阳是金色的,雪山是银色的,天空碧蓝如洗,无边的草场若隐若现斑驳的嫩绿。木枫川眯缝起眼睛,嘴里叼着根不知名的嫩草,思绪飘渺。
他不在,溪儿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乖乖吃饭,是不是摆在桌子上的每样菜都只动两筷子就放下;没有他帮忙,他一个人洗头发会不会不方便;被褥谁给他晒,晚上睡下,他的脚总那么凉,漫漫长夜怎么睡得好。还有,溪儿又到骨穿的时候了,这些年,第一次没有他守在床边,木枫川真的不忍心再接着往下想。
忽然,一阵“腾腾腾”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木枫川警觉地回过头,秦二川手上兜着个小布包,正向他走过来。和同个营帐里其他那几个糙汉子不同,秦二川看上去算是顺眼的,他的眼睛不大,细长地嵌在隆起的眉骨下,鼻子和下巴非常挺,牙齿洁白,头发看上去又黑又硬,有两撮短小的发髻总是带着点俏皮地搭在脑门上,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两三岁。
“枫川哥!” 秦二川几步凑过来。
“何事?” 木枫川将嘴里的草棍啐到地上。
“你中午没吃饱吧?” 秦二川凑在他身边坐下,将手里兜着的布包打开,里面露出三个烤得热气腾腾的大肉包子。
“给你留的,刚才就着灶坑的火又烤了烤。” 木枫川注意到秦二川的官话这两天有突飞猛进的进步。
“不怕被抓到挨军杖?”木枫川对着薄皮大馅的包子,怦然心动。
“只要屁股打不烂,我还给你送。”
木枫川也没客气,顺手抄起来一个包子,一大口咬下去,秦二川侧脸端详他细嚼慢咽。
“你相好的还在老家?” 秦二川冷不丁问。
“嗯。” 木枫川受过“食不言,寝不语”的熏陶,平时话就不多的他,嘴里就着包子吝啬地蹦出一个字,心里想念起老家京城。
“你们在一起耍好久了?”
“青梅竹马。” 木枫川说,他吃到馅儿,嚼得更慢了,半天才咽下去一口,半天秦二川没接话,于是木枫川看在包子的面子上补充了一句,“从小耍到大。”
“哦。” 这一次轮到秦二川吝啬地往外蹦字。
又过了半晌,秦二川转过头,留给木枫川一个棱角分明的侧脸,他的眼睛似乎看着很遥远的地方,似乎又什么都不在看。
“在我们老家镇上有个姑娘,人称一枝花,都夸她长得好看,想和她耍朋友的后生从窑洞口排到山根根下面。后来她千挑万选地嫁了人,好几年大家都羡慕她汉子好福气,可是几年过去了,一枝花也不见生养出一男半女,后来我们镇上的人都说好看的不如中用的。”
木枫川想了想,自己不可能有什么需要用到樊溪,对这个人宠还宠不过来呢。生养?樊溪若是能生养,被他那么折腾,这会儿没准已经大了肚子。木枫川想象了一下,樊溪身材清瘦,却处处长得恰到好处,若是为了他挺着个肚子......
木枫川脸上闪过一道幸福的傻笑。
凑在木枫川身边的秦二川不知从哪里折了一支小野花,捏在手里打转,“枫川哥,你看那雪山,上面盖的雪多厚一层,要是能化成水,够我们用几辈子了。可我们这里吃水还要用牦牛拉,每次来回来可怜巴巴的那么几桶。远水怎么解得了近渴,你说是吧。” 说完,他将自己最好看的侧脸摆在木枫川眼皮底下,意味深长地等着木枫川接话。
木枫川挑了一下眉,他抄起布兜里最后一个包子站起身,“今天这包子馅儿太咸太齁,我去喝点水。” 随即他头也不回地抛下秦二川在原地尴尬,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半日的休沐撒泡尿也就过去了。
陆大帅接下来整人的法子,层出不穷。
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极目远眺分明连个旗杆子都难得看见,可陆大帅愣是私人珍藏了一大堆又大又沉枕木,每个都有两人合抱那么粗,所以,新役们要三个人一组,原地举枕木练臂力。
木枫川的个头鹤立鸡群,新的训练课目一开始,巴结他的人突然跟牛蝇似的,赶都赶不走。因为只要有他在训练中举枕木的中间,前后两个人就可以不费力地跟着混,得到实实在在的便宜。再加上木枫川的气力着实惊人,身手也有目共睹,这些天他的崇拜者的队伍每天都在壮大。说句公道话,在校场上,木枫川照顾秦二川确实比较多,倒不是因为秦二川坚持不懈给他送包子,木枫川是真怕枕木伤到他那两条细胳膊。
三个月的训练已经接近尾声,这一日过午,木枫川“哼哧哼哧”举了半天的枕木,忽然被人叫了出去,七拐八绕地被请到了帅帐。陆大帅本来是打算保持对他爱答不理的一贯做派,可是木枫川一进门,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木枫川人晒黑了,而且好像更高大了,他的颧骨上泛起两片生活在这里的游牧民族才有的霞红,新役的兵服紧绷在身上,显然又精壮了很多,那个京城小白脸没了,被磨砺过的光芒初现。
“侯爷捎了几次东西给你,我一直替你收着,不想让你刚来就分心,这几个月过去,我看你已经适应,今天都一并拿去吧。” 陆大帅说完,甩给木枫川一包东西,木枫川打开,抖搂出几只毛靴,几双厚袜,还有捆在一起的几封信。” 就这样?就这么点儿零碎,这绝对不是木侯爷的行事风格。
这时,陆大帅在一旁沉着冷静地又发了话,“其实木侯爷还送了还有几车吃的,用的,我看你在新役所用不着,所以我都转拨给伤兵所了。”
还真是要多谢陆大帅费心。
木枫川飞快地将那几只信封翻了一遍,余光间看见有一封属着石榴的名字,不禁心里一阵狂跳。
他谢过陆大帅,起身出了帅帐,后面陆嘉紧追了出来,“你的鞋袜。” 木枫川才发现手里只拿了信。
“都送你了。” 木枫川这会儿觉得身上哪儿哪儿都暖,哪里还稀罕那些东西。
“太大了,没人用得上,要不也早被大帅征用了,” 陆嘉将东西往木枫川怀里一塞,“还有,你怎么不问问‘无痕’,你那匹傻马一天要吃三份饲料,大帅说它多吃的那份从你的口粮里面扣。”
”都记侯爷账上吧,” 木枫川头也不回地说,“我们府上有的是钱。”
果然是纨绔子弟,陆嘉忿忿地“呸”了一口。
木枫川将信揣在衣服最里面,明明心急火燎,但是,他决绝地要自己把好东西留到晚上再打开看。
怀里揣着信,卷着沙土的关外风也能让人觉得身轻如燕。木枫川一路傻笑往校场跑,如果现在有人告诉他,如果他再举一百下枕木,夜幕马上就能降临,那么他一定会欢天喜地地马上照做。
“医官,快去叫军中的医官!” 刚要到校场,木枫川迎面撞上一队人,仔细看,那是秦大川和他的另外一个同乡,两个人驾着秦二川,心急火燎地朝他这个方向快步而来。
出事了?木枫川几步迎上去,只见秦二川面色苍白,额头上冷汗密布,右面的手臂无力地垂在他哥的臂弯里。
“大后生,你去甚地方了,二川的胳膊子怕是被那木头桩桩砸断了。” 秦大川一见木枫川,上来就冲他吼。
“我看看。” 木枫川走近,一手托住秦二川的肩膀,另一只手抓住他那只低垂的手臂,捏了捏,见秦二川并没有出声大叫,“没伤到骨头,就是脱臼了。” 木枫川笃定地说。
“你就知道?” 秦大川焦急地问。“可不会残了?”
“秦二川,看着我!” 木枫川冷不防冲着秦二川大吼了一声,他平时说话低沉和缓,忽然亮开嗓子,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紧接着就听见“咔”的一声,木枫川已然将那条脱了臼的胳膊推回原位。
“活动一下,不疼。” 木枫川拉着秦二川的手和肩膀,前后摇晃,他感觉秦二川的五指紧紧地扣住了他的手。
“这是好咧?莫事情了?” 秦大川目瞪口呆地看着木枫川娴熟的一连串动作。
“信我,我以前在医馆里学过。” 木枫川从小练功,免不了受伤,一般的跌打损伤他自己完全可以应付。
所以,眼下这条汉子不仅身材威猛,相貌堂堂,身手不凡,摇过床腿,而且还精通医术,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木枫川很费力地听明白秦大川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原来没有木枫川罩着,秦二川被分配到抬枕木的中段。休息的时候,前后两个人抢先撒了手,秦二川吃不住劲儿,手臂才受了伤。
“大后生,你怎的个练着练着跑球了?” 秦大川眼神里带着一丝说不清的嗔怨。
所以呢,怪我咯?
木枫川心情正好,也不计较,随便嘱咐了几句,自己便如沐春风般地回校场去了,身后撇下几个人,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