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两个人一前以后地走进来。先进屋的是文卓闲,他背着双手,后面的文博箴挎着很大的医箱。
“师兄,我就说他早醒了了吧,溪儿这孩子,心里太藏事。”文卓闲回头跟文博箴说,仿佛赌赢了什么,脸上挂着小小的得意。
“师兄?”这两个字在樊溪的心理划了一道,他记得在人前听师父一向称文掌柜,原来私下里他们还有这般更亲近的称呼。
文博箴不说话,自顾将医箱放在木枫川那张宽大的书案上,医箱挺占地方,文博箴将一本打开的书合上挪到了一边。
“别,” 樊溪嘴里含着一个“动”字又生生咽下,委屈地耸了耸鼻子。
文卓闲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坐到床边,他伸出双手,按在樊溪的两个手腕上,手指扣上脉门的那一刻,樊溪注意到他师傅脸上那层司空见惯的漫不经心,如同薄雾散尽,后面露出来的是一张专注,严谨和沉思的面孔。
“昨日的药力已入经骨,入针吧。”文卓闲望向文博箴,文博箴点头示意已经准备就绪,他将长针和沾了浑酒的大团棉花递到文卓闲的手里,樊溪翻过身,伏在枕头上。这软枕睡了一夜还是凉的,樊溪想起往日他趴在师兄腿上的感觉,下意识地想拉住那只熟悉而温暖的手,伸出去的手掌却扑了个空,他虚虚地拽住枕头的一边。
“溪儿听好,我数三下。”文卓闲左手用棉花在樊溪腰间脊椎处反复擦拭,文卓闲下了重力,樊溪觉得皮肤被刮按得有些麻。
“一!”文卓闲话音未落右手捏着长针猛然刺进了皮肉,樊溪心里完全没准备。
“师父!”樊溪没绷住,叫出了声。
“你干嘛?!”文博箴一脸埋怨,瞪着文卓闲。
“我又没说是数到三才落针。”文卓闲一脸无辜,“溪儿绷得太紧了,反而对不好。”
樊溪撑着小臂,上身微微抬起,被针穿透的薄薄的一层腰身塌陷进褥子里,那是身体本能的在躲避疼痛。文卓闲用左手在他收紧的脊背上不停地揉,是在安抚,也是在转移他的注意。
“深呼吸,放松,很快就过去了。”文卓闲说得轻飘飘的,手却扎得重,眼看一根长针一半已经没了樊溪的身体。樊溪额头上见了汗,鬓边垂下的发髻,微微打颤。
“别扎的这么狠。”文博箴担心地在一边看着,几次手抬起来,又放下,“溪儿身子单薄。”
“知道你疼他。”文卓闲说,“可是时间越拖越长,溪儿要受的苦就越多。你我行医,该决断时要决断。”
“溪儿,牙关别咬那么紧,当心伤到舌根,不舒服尽管叫出来。”文卓闲看着樊溪的脸色嘱咐徒弟。
听了师父的话,樊溪仿佛受了鼓动,他松了松牙关,觉得自己叫了声“师父!”
文博箴和文卓闲皆是一愣,他们听到樊溪低声喊了声“师兄!” 不由彼此交换了个眼神。
文卓闲手上的确利索,这个痛苦的过程被他压缩到最短。等针从身体里拔出去,樊溪将头埋在软枕里,小心翼翼地喘气。
文卓闲悄悄对文博箴摆摆手,“你先回去,我在这里陪他一会儿,我们师徒好好说说话。”
文博箴嘴唇动了动,没说出什么,他收拾好东西,一个人出了门。
“溪儿,”文卓闲慈爱地抚摸着樊溪的头发,“感觉好些吗?”
樊溪将脸从枕头里抬起来,很努力对着师父笑了一下。
“若是给川儿看到你今日的样子,他不知道要多心疼。”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师父提师兄的名字,樊溪忽然觉得委屈,眼底泛出些水光。
“侯府刚刚传来消息,川儿在北疆已驻进了陆大帅的北府铁营,一切安好。” 文卓闲看了樊溪一眼,另外,侯爷好几次专门差人来问,问你可缺什么用的,或是想要什么玩儿的,只要你提一句,侯府皆可差人送来。”
樊溪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溪儿可是想念师兄了?”文卓闲一句话问得轻轻巧巧的。
樊溪沉默不语。
何为想念?
是堂前旧瓦盼南燕的殷切?
亦或大漠明月照孤烟的寂寥?
或者只是蓦然回首身边少了那个人。
“溪儿,这半年让师父帮你好好调调身子,等你结实些,师父也带你离开文章镇,出去见识见识可好?”文卓闲的声音打断了樊溪纷乱的思绪。
出去?到文章镇以外的地方去?
有一蓑烟雨,何不任平生!
文卓闲见樊溪气息渐渐稳定下来,他将身体移到了床尾,他伸手拉高樊溪的裤管,双手找到膝处的委中穴给樊溪按揉,“先睡会儿吧,师父在这里陪你。”文卓闲温声说道。
折腾了一早晨,樊溪这会儿昏昏沉沉,师父给他按摩的力道恰到好处,他紧张的腰背渐渐松弛下来。樊溪不由自主地合上眼,“这次会梦见师兄吗?”他模模糊糊地想,那仿佛是他睡着前最后的一个念头。
“这是我从雄州带回来的枸杞,放到鸡汤里给溪儿下面。”文卓闲坐在餐堂的长椅上,恢复了慵懒的模样,文博箴拿了一个瓶子,取了十几粒饱满的红色种子,投入翻腾着金黄色油花的砂锅里。
“难得见你对人这么上心,就只有溪儿了吧。”文博箴头也不抬地说。
“那可不见得。”文卓闲眯起眼睛,目光随着文博箴手里的木勺,看他从锅里舀了些汤,盛到碗里,文博箴抿着嘴唇试味道,文卓闲的两片嘴唇也随之动了动。
“嗯?你说什么?”文博箴忽然抬起头,撞上文卓闲的眼神,隔着口冒着白雾的汤锅,文博箴觉得仿佛被烫了一下。
文卓闲忽然收了目光,低头盯着锅边一瓶调料,“没什么,我是想说,汤里用盐,就用那罐子里的井盐,有利溪儿补肾强髓。”
“那个是辣椒面。”文博箴连连摇头,说起来这位师弟自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怎么到了灶台前,跟个白痴一样。
一碗热气腾腾的鸡丝细面,碗里飘着十几种佐料药材吊着土鸡汤的香味,被稳妥地装进食盒,文博箴提起就往外走。
“做什么去?”文卓闲在后面叫住他。
“我去喂溪儿吃东西。”文博箴回过头,“川儿不在,溪儿这几天要人照顾。”
文卓闲冲他摆摆手,“溪儿心思重,你算他的长辈,你给他喂饭,平白让他不自在,我看三喜挺机灵,叫他去,溪儿更放得开,兴许还多吃一些。”
文博箴还是挺佩服他这位师弟为人处事的本事,随即找来三喜。三喜提了食盒便往后面樊溪住的地方走去。
天黑得越来越晚,玉兔高挂,日头也还未落。三喜人没进跨院,迎面先撞见方倚,今日他穿了件宝兰色的半新袍子,腰间佩了玉,尚未立夏,他手里已然握着把雕骨纱的折扇,好一副书生意气。
“方公子这是从外面刚回来?”三喜用眼角端详着方倚,心里觉得这人装腔作势,有一种让人牙疼的不舒服。
“嗯。”方倚多少比三喜的个头高一点,所以他看三喜总自觉不自觉地垂着眼皮,他看了一眼三喜手中沉甸甸的食盒,随口问道,“喜哥儿这是给谁送饭?”
“樊公子,这两天他因旧疾卧床,我去给他送饭,照顾一二。”
“你家樊公子身患旧疾?”方倚似乎惊了一下。
“腰不好。”三喜含糊了一句。
方倚稍作犹豫,还是伸出一只手,“我们父子在这里承蒙樊公子一直照顾,我给他送过去吧,顺便探望。”话音未落,方倚半夺半取地从三喜手里拿过食盒。
说心里话,三喜并不情愿,如果说方倚每次看他带着的那股读书人看白丁的骄傲让他有种吃米饭咯到沙子般的不痛快,那方倚每次看樊溪的眼神,简直能让他用呼出的气儿来点柴火。要是少东家在就好了,三喜心想,头一次他打心眼儿里替木枫川觉得憋屈。
“方公子不要在樊公子屋里久坐,樊公子早早就要歇息。”三喜高声嘱咐。
方倚未置可否,径直进了樊溪住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