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樊溪刚刚睡醒,他面朝内墙侧卧在床上,蜷着两条腿。樊溪这一觉睡得浑浑噩噩,乱七八糟地也不记得做了什么梦,他依旧没能在梦里见到想见的人,此时心里莫名地烦恼。忽然背后响起敲门声,樊溪侥幸似的立刻想翻身,没想到早晨被针扎过的地方陡然发作,他还看清进来的到底是什么人,眼前已经一阵发黑。
“樊公子你这是怎么了?”樊溪听见方倚的声音从自己的床头响起,自嘲地苦笑了一下,师兄如今远在千里之外,自己胡思乱想些什么。
方倚看见樊溪面色苍白,一只手撑在腰上,起不了身的样子,他眉头一皱。
“腰疼,躺两天便好了。”樊溪虚弱地抬了抬手,招呼方倚坐下,“我没有在旁边,你父亲今日疗程还好吗?”
“有医堂上下照应,应该错不了的。”
“方公子今日可是出门了?”樊溪上下打量着方倚一身与往日不同的装扮。
“嗯,我们住在文章镇里的这些京考生员约定今日聚会,赏花题诗,所以我在外面呆了大半日。”
方倚迟疑了一下,觉得似乎哪里不妥,立刻又解释,“我们这些从四面八方来京的生员,过了京考,除了前三甲,其他的人若是榜上有名,就有资格到京城太学听学三个月。三月结束,要依照太学里先生最后的评鉴,方可入仕。我听人说,学生在太学里的表现很多要靠同窗相互扶持,所以大家都在早早联络感情,谁不想为将来多打算打算。我今日也算不虚此行,结识了好几个谈得来的朋友,一位是从豫州来的曹范曹公子,他祖父曾任地方总督一职,虽已然卸任,他家亲戚中却仍有多人为官,他这次说是来考试,其实家里早就疏通好了关系,他考与不考,不过走个过场,将来人肯定会在京城留下,有他们家族殷泽,将来必定仕途坦荡。一位是从长州来的丁嫡丁公子,他的亲传老师当年是太学的学督,他这次是揣着恩师的举荐信来的,而且我听说,如今太学里好几个先生都是他老师当年一手提拔起来的,有了这层关系,我看他便是在太学院里倒头睡上三个月,结业时也必能拿到一甲的评定,留在京城谋个不大不小的位置也不是问题;还有一位是永州来的陈商陈公子,这已是他第三次赴京考,此人学问不见得如何,临考的经验称得上极为丰富,谁都想从他那里套出一些考场里的事情,我听说他家是当地首富,这次考试如果再考不过,他父亲会给他在京城物色个买卖,让他作二掌柜。京城繁华,来的谁不想留下来,一展鸿图呢。” 方倚自顾自地说着,樊溪对他一番的盘算思量实在提不起特别的兴趣,樊溪不拨人面子,他不插话只静静地听。心中却不以为意,京城就这么好吗?樊溪暗自思量,这位方公子连生病的父亲都顾不上,这么一门心思地想要留下。
方倚滔滔不绝地说了半天,听见躺在床上的樊溪腹中似乎“咕噜噜”地响了几声,才幡然想起自己拎进来的食盒。
“对了,”他起身将汤面从食盒里取出来,“我带了面,樊公子身体有恙,行动不便,我喂公子吃吧。”
樊溪侧身又往床边靠了靠,方倚取了筷子,挑面喂到樊溪嘴里,面挺长,又吸饱了汤汁,樊溪偏着头,吃得相当吃力,不小心溅出来的汤和几根碎面落在了方倚的袖口上。
真难受啊,樊溪委屈。以往师兄照顾他吃饭,会在床上堆满软垫,然后将他抱在怀里,让他将头颈枕在自己的臂弯里,舒舒服服地吃。
没喂几口,方倚早已没了耐性,他今天难得穿了件体面衣服,他盯着自己镶着缎面的袖口,实在担心溅上的汤汁留久了会洗不掉,干脆放下碗。
“樊公子,我看这天色也不早了,要不你早些歇着吧。”
“好,有劳方公子今日来探望了。”樊溪嘴里应承,眼睛却还看着碗,“可是我还没吃饱呢。”他心里十分委屈地想。
五月未央,文章镇的桃花全开了。
果树曾经是这个镇里居民生计的主要来源,后来人们找到了出租房子这种来快钱的法子,镇子附近的果树大都被砍伐,腾出的空地盖出成片的房子,从远处看整个镇子被生硬地切成一块一块,全是砖色。
文济堂在文章镇里位置偏僻,文博箴从不会动盖房租房的脑筋,所以文济堂的墙外难得保留了一大片桃树林,虽然很久没人特别照料过这片桃树,但是桃花们有什么可介怀的呢?时节到了,自然而然就会拿出最美丽的颜色,大片大片的粉红满野铺陈,将樊松山常年的老绿硬生生地逼成了陪衬。养蜂人也来了,花间萦绕嗡嗡的蜂鸣,那颜色就活了,越发热闹起来。
文济堂的外院,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各地来的生员来了坐下就不想走,天南地北地说家乡,说时政,说一个多月后的京考。
“这里出的蜂蜜你们尝过吗?现采现酿的,真能品出花香。”曹范摇头晃脑地说,唾沫星飞得老远。
旁边坐着的陈商用扇子挡了一下脸,然后殷勤地给曹范地茶碗里添了水,“我们那里确实吃不到这么新鲜的蜜,我写封信回去问问我爹,要不然就让我留在这里做个蜂蜜生意得了,我读书是真的头会疼,昨日我还让文大夫给我配了副风引汤来喝。”
“你的病根是书,什么汤也除不了,除非我帮你把书都烧了。”丁嫡斜眼瞟了陈商,转头对方倚说,“方公子上次聚会时写得那几句诗,称得上精巧,字尤其写得好,忘记拜问,方公子师出何门?”
“自己照着帖子,乱涂的。”方倚模棱两可地答道,“今日这个局,丁公子想以何为题?”
“还是春秋题,就写这桃花。”丁嫡将合着的扇子“啪” 地打开,上面“新燕啄春”四个字抖了出来。
“写花好,我最拿手就是写花草,写姑娘什么的。”曹范抢先拿了笔,因为手甩伸得太急,一滴很小的墨点甩到他的胖脸上,远看就像一张大饼上趴着只苍蝇,另外三个人斜着眼睛,谁也没说什么。
文济堂里,刚刚恢复行动自如的樊溪陪着方父,“方先生,今日感觉可有什么不同?”樊溪把着方父的脉。
“身上各处关节的痛都缓和了不少,还有就是胃口开了许多,我昨晚半夜竟然饿醒了。”方父今日没有躺在屋里,他坐在屋门口,樊溪让他半靠在藤椅上晒太阳。
“能够开胃是第一步,胃气足,接下来药力就能事半功倍。”
“全听樊大夫的。”方父频频点头。
“爹,” 忽然方倚大步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拎着个小罐子。
“怎能没在屋里躺着?”方倚将手里的小罐子放到父亲腿上,“我今日从镇上放蜂人的那里买了新酿的蜜,他说喝这个养人。”
“倚儿,”方父推着方倚的手,“快送回去吧,又乱花钱。”
“这个确实养胃,您收下,才不枉方公子的一片孝心。”樊溪接过罐子,“我帮您调好了再用。”
“又麻烦樊大夫。”方父看向方倚,“你那边忙完,到前面医堂看看樊大夫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
方倚看向樊溪,“对了,樊公子,你让我帮你整理的方子和病例,我完成了大部分,拿给你看看能不能用。”樊溪点头,随着方倚进了屋。
书桌旁,方倚取了摞得整整齐齐的一叠纸,展开给樊溪看。
“方公子的字可称得上仙露明珠,自成一体了。”樊溪看着纸上的字,由衷地赞叹。樊溪自己写字已经相当工整,当年在学堂里数一数二,可如今拿来和方倚的字相比,樊溪觉得自惭形秽起来。
“也没什么,我自小喜欢练。”方倚发觉樊溪靠近他,身上有种特别的草药香,情不自禁地深吸了几口。
“真想和方公子讨教一番。” 樊溪不由自主地说。
“樊公子有意是方某的荣幸,就现在如何?”方倚迫不及待地取了笔,在桌子上铺开一张白纸,执笔写下“溪山清远”四个字,然后将笔递向樊溪。
樊溪没想到方倚说写就写,他腼腆地摇摇头,“忽然让我临摹,我不会落笔。”
“樊公子过谦,这又何难。”方倚说着,将笔塞到樊溪的手里,然后站到他身后,胸膛抵住樊溪的肩,右手握住樊溪的一只手腕,手把着手的两个人就这么站在书桌前。方倚略作思考,纸落云烟,一气呵成。
“忽然掣风破寒晓,斜倚东窗束络纱。听千枝弄影,放风云叱喳。莫非春过惊千鸟,任他无意乱华发。许你燕归酒,闲看满地花。”
几句话朗朗上口,樊溪反复吟诵了几遍,意犹未尽。
“樊公子喜欢,送给你。”
“送给我?”
“字送给你,诗也送给你。” 方倚这一番折腾把自己弄得心潮澎湃,小声说:“樊公子眉目如画,姿容胜雪,令人倾慕。”
樊溪似乎还在诗意中沉思,没有答话。
方倚自觉十分失态,急忙搁了笔,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了几句自己父亲的病情,樊溪同他说了一会儿话,便告辞出了院子。
盛春的空气里自然而然带了甜味,暖昧的气息,总要有人拿怦然心动来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