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樊溪在师兄的屋里睡下,天上一轮盈月,万盏繁星,慷慨地将丝丝缕缕的光洒进屋里,铺在床上,可樊溪心里偏偏缺了一个角,他在师兄睡过的地方翻来覆去,怎么躺都觉得难受。
第二天一早,樊溪引着师父往自己的院子里去。进了屋,樊溪注意到方倚还穿着前一日的旧靴,因为下雨时踏过水,那靴子现在还在发潮,樊溪担心方倚受了寒的身体禁不住潮,要病上加病,于是顺手取了自己一双轻便的木屐,让给方倚穿。方父坐在床上,脸色比前一日也缓和了不少。
文卓闲坐下,给方父诊脉,又查看他的身体各处的关节,樊溪站在师父身后,留心文卓闲的一举一动。
与此同时,樊溪小声与方倚说着话,“方公子,我帮你们说好了,你考试前后的这几个月,尽管放心住在我这里,三餐到前面的餐堂,热水餐食,你们随便用。沐浴可以去医馆后面,稍后我带你过去看。”
“这可万万使不得。”方倚摆手往后退了几步,“我们已经从樊大夫这里得了这么多好处,不可再叨扰了。我今日身上已经大好了,待父亲这边看完病,我马上出去再找房子。”
“你父亲的病,还是少些挪动为好,你们守着医堂看病方便。我屋里没其他人正好清净给你读书,方公子何必讲究虚礼呢?” 樊溪很诚恳地对方倚说。
“不行不行,无功不受禄,我父亲也不会同意的。”方倚决计不松口。
“要不这样吧,”樊溪灵机一动,“文先生有好些散方子,我师父也有不少旧病例放在医堂里,不如烦请方公子帮忙誊抄整理一番,我正好用得上。”
两人正说话间,那边文卓闲已经将方父的病查看得差不多了,他将方父的一双变了形的腿塞回被子里。
方倚分明迫不及待,却耐着性子着等文卓闲开口。
“先生这病起于寒湿。”文卓闲眯起眼睛,仿佛正透过方父脸上的皱纹看到他这些年的光景。
“大夫说的不错。”方父连连点头,我早年做的是水产生意,倚儿小的时候,我时常不在家,一年有三百余天要呆在江上河上,还出过海。即便是回到家,我们住的那个地方也是常年阴寒。”
文卓闲转头看向樊溪,“溪儿可知这因寒湿而发生的尪痹,是何表征?”
樊溪稍作思索,“患者身体关节冷痛沉重,如带重物,遇寒愈剧,得热较舒,口不渴,小便不利,大便溏,舌淡苔白或腻,脉沉或沉紧。”
“说得不错,”文卓闲点头,“风寒之邪侵袭人体后,因病邪性质,素体偏盛的不同,医治也应因人而异,这便是我同你说的,要看人而非局限于看病。如今这位患者久病痛剧,病邪乘虚侵袭经络,留滞于内,交阻于骨骼经络,使气血不得营运,多为虚中夹实证,所以根据他的这个状况,你可有恰当治法”
樊溪知道师父这是在考自己。沉思片刻,樊溪胸有成竹地说:“治法为温经助阳,祛风化湿。选用桂枝附子汤或白术附子汤,风湿表里阳气俱虚选用甘草附子汤,风湿历节选用桂枝芍药知母汤。方先生疼痛以膝踝等下肢关节为主,可加独活、牛膝、防己、萆薢、川木瓜等通经活络,祛湿止痛。”
“不错,方先生这病已经数年,我建议除汤药外,再辅加熏蒸的法子。”文卓闲补充道。
这边樊溪和文卓闲论辩病理和诊疗,方倚凝神静听樊溪说话,樊溪说的每个字他都没放过,可那些字连成了句子他却是半分都没懂,尽管如此他还是一脸着迷的样子。
“所以,你们还是最好留在此处医治比较好。”樊溪忽然转头对方倚说话,方倚自己先吓了一跳。
樊溪只顾说方父的病情,也没留意他青红皂白的表情,“我师父说你父亲要用熏蒸做辅疗,医堂里的条件最合适,我可以帮忙。”
方父身为久病之人,大夫说的话都犹如圣旨,他满脸充满希望殷切地说,“都依两位大夫,你们如何说,我便如何做。”
方倚听着父亲的意思也是要留在医堂里,他不好再做声。从这天起方家父子便在医堂安顿了下来。
真的等到疗程开始,方家父子才意识到,这治病的过程相当繁琐熬人。一天几次配药,煎药都是小事,
文卓闲所说的熏蒸,是要将大量的草药切成段,精确地称重按比例配好,投入浴桶,然后将水烧热,水量要容病人整个身体没进去,浸泡一个多时辰。此间,要有人在旁边续加热水,保持水温恒定不变,要及时给病患补充饮水,避免病患身体因为熏蒸大量出汗而虚脱,同时还要密切观察病人的承受能力,以便调整下一次的配方,从头到尾折腾下来,总要耗足两个时辰。而这一整套流程最辛苦忙碌的就是樊溪。
他每日清晨第一个起身,先给方父备足一天内服外用的药量。待方父用过了早饭,方倚将父亲背到熏蒸治疗专用的内堂,樊溪提前在那里备好热水,待方父在浴桶中适应,樊溪自己陪在了旁边,却便将方倚往门外推,“再过些日子京试便要开考,方公子只管去温书,这里我守着便是。”
“这怎么使得!”方倚推辞了几次,樊溪恳切坚持,方倚心里确实也惦记着要将前些日丢下的书补过来,仔细想想,这次的来京城科考,对于他来说无论是家中的财力还是他自己的精力,可谓孤注一掷,容不得有半分的失手。
“樊公子的恩惠,待我榜上提名之日一定加倍奉还。”方倚信誓旦旦地告诉樊溪。
“真是太麻烦樊大夫了。”方父坐在浴桶里,就着樊溪的手喝他手里捧的温水。“倚儿都没有这样伺候过我。”
樊溪坦然一笑,“方伯是我接手的第一个病患,我自然要上心,不然师父那关也过不去,其实我还要谢谢您如此配合我这笨手笨脚。” 方父知道樊溪尽是捡安慰人的话说,心中加倍地感慨。
樊溪给方父喂完水,手脚不歇地又拿了小铡刀切药,眼见樊溪额头上冒着热汗,方父心疼地说,“樊大夫不要这般操劳吧,一天我也用不了这么多药吧。”
“这是后面三天的,”樊溪摸了一把头上的汗珠子,“明日起,让三喜替我。”
方父心中一凉,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几日忙下来,说不好这位樊大夫也已然厌烦了?
方父没说话先叹出一口气, “樊大夫成日围着我这个废人,是该休息一下。”方父的语气里满是些伤心和失落。
“是我自己要告病三日。”樊溪又抹了把头上的汗,对方父笑着说:“方伯不要介意,我后面几天行动不便,等我恢复以后一定再回来接手。”
医生也会生病?方父觉得这话听着那么让人的难以置信。
仲春的晨光格外耀眼,总带着点催人早起的意思,一大早便把窗前架下的树影花姿投到窗纱上,随着一点微风,重重叠叠的影子鲜活而悸动。樊溪睁着一双明眸大眼,独自躺在师兄木枫川的床上。
昨日服过了师父给他新调配的汤药,半天加一夜没再吃别的什么东西,于是药的苦味牢牢地巴在他的舌根和牙缝里,让他连口水都不想咽。从儿时起,每半年一次骨穿,樊溪觉得自己早该习惯了,但是他不习惯的是从这次开始不会再有师兄守在身边。
樊溪从头一天服药开始,心里便生出奇怪的无所适从,仿佛那个离家千里,身处异乡的人不是师兄木枫川反而是他自己。可他分明就在原地,草木墙瓦,没有丝毫不同,那到底是什么让他觉得身边的一切忽然如此陌生起来了呢?樊溪的焦虑随着第一缕晨曦照进床幔隐隐加剧,竟然噬心灼肺起来,必须平静下来,樊溪这样命令自己,他猛地翻了个身,将头埋进师兄用过的枕头,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樊溪邀请方家父子住进他的小院,其实藏了一点私心。说实话,就算将他们父子安排住伙计们住的跨院也无可厚非,但是樊溪有他的小心思。这样安排,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搬进师兄住处。在师兄的房里,目之所及,周围有师兄用过的东西包围着,樊溪会更有家的舒服和安全感。木枫川当日去白松林找他走得匆忙,后来侯府又波澜叠起,木枫川那天出门之后就没机会再回文济堂。如今书案上的几本书仍是主人临走时打开的样子,一件酒红色的大氅斜搭在文椅的椅背上,这些樊溪一直没有动,还保持着他们原来的样子。樊溪对着东西呆呆地看,隐隐觉得有人推门,可是门外并没人。
樊溪记得他以往做骨穿,师兄就是这个时候早早来他房间查看,而每次樊溪都装作睡着的样子,即使他天不亮就已经醒来,他专门在等那几步熟悉的足音,听到了,等师兄退出去,他还能再安心睡个回笼觉。
这次,他没能等来想要的,所以只好一直睁着眼睛到天明。他的焦躁无以慰籍,只好希望从枕头里嗅出一点熟悉的味道,但是樊溪依旧什么也没有闻到,这越发勾起他藏匿于心底的情绪。是思念,没错,樊溪终于承认他在思念着师兄,时时刻刻,满满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