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父子被安顿住进了文济堂里樊溪的小院,樊溪把自己日用的东西挪到了师兄那边,进出师兄房间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原来师兄的屋子里还放着他的几只杯子和两双屋里常穿的木屐。等搬家的事情忙出点眉目,时间都已经过了晌午,文济堂其他的伙计将春卷,年糕炸得金黄酥脆,红豆稀饭热气腾腾在锅里冒泡,食物的香气在整个院子里飘散弥漫,混在第一场春雨激起泥土的气息里,终于将这一上午许多烦恼事都冲淡了。樊溪洗了手和脸,取了个食盒,装满吃食,迈步进了自己的院子。
方倚让他的父亲躺在樊溪的床上休息,他本意是自己打地铺凑合凑合,三喜听了樊溪的嘱咐,坚持给他搬了一张竹榻,又给他拿了厚褥子,方倚在不碍事的地方自己收拾出睡觉的地方。他们父子的行李不多,书卷却堆满了整个墙角,方倚来来回回搬了好几趟。折腾了这么一通,方倚这会儿身体热度再度上升,他整个人靠着桌角软绵绵地坐倒在竹榻上。樊溪的屋里若有若无松香的味道,方倚觉得可以让他舒服些。
樊溪提着食盒进来,方倚听到脚步声急忙睁开发酸的双眼。初遇时孙宅那间粗陋的储物室实在太黑,当时樊溪还带着面罩,方倚并没有看清这位给他看病大夫的容貌,如今再次见到樊溪,方倚的眼神中闪过由衷地惊叹,天底下真还有长得如此好看的人。不过也只是那么一转眼,方倚已经收拾好心境恢复常态,他撑着身体迎上去,向樊溪深施一礼,樊溪看见他整个人还晃晃悠悠的,赶紧上前扶住了他。
“方公子,你快坐下。”樊溪将手背放在方倚的额头上试了试他的温度,取出两粒药丸递给他,“这是专门降热的药,你的风寒不重,服下此药,待热度退下来,再好好睡一觉应该就没事了。”
樊溪看着方倚吞了药,将带来的食盒打开,“你和方伯早饿了吧,正好今天赶上我们做了应时又好消化的饭菜,你们别客气,随便用一点。”
方家父子终于有了像样的栖身之处,是真的饿了。他们其实很多天都没有吃到什么像样的热饭热菜,眼下总算困境中得人相助,这一顿饭吃得格外终生难忘。人吃饱了肚子,又有温暖干净的栖身之所暖手暖脚,方父的话先多起来。
“小大夫,多么俊俏的好孩子。你年纪轻轻就能在京城脚下的医馆里坐堂,实在了不起。”
“我不是坐堂的大夫,我还在跟师父学。”樊溪有些腼腆。
“方伯您岁数大了,又生着病,何必要和儿子大老远车马劳顿来京城应试?”樊溪好奇地问方父。
“这也是没有办法。”方父看了儿子一眼,先叹出一口气,“我看着老,其实岁数不能算大,年过不惑而已,都是身上的病折磨人。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读书人,可惜没有读出什么名堂。我娶妻成家早,后来一直在詹州经商,本来家境小康,怎奈七八年前发了这病,先是腿上的关节刺痛,后来膝盖红肿,到了冬天下地都困难。我在本地看的医生十个手指都数不过来,可那些大夫仅仅能解我一时的疼痛,我的岁数越大,病就越重。后来我双脚变了形,一年有三季要躺在床上,我把生意卖了,攒下的家底也败了七七八八。
我家娘子本来守着我照顾,也算尽心竭力,是我虚耗了她大好的年华,几年过去,她也被我磨得没了心思,年前为着买几斤肉过年这等小事,我吼了她两句,她竟收拾了东西走了,再也没回来。”
方父说到之类,用力搓了把脸,“这些年,她忙里忙外,要照顾我这个半瘫,为了倚儿读书进学,她自己还接些刺绣的活计补贴家用。我生病脾气不好,倚儿要读书,帮不上什么大忙,她一个女人,日子都是熬着过来的,即便她决定要去奔自己的日子,我也没半句好怪她的,只是太委屈了倚儿了,他为着今年的京考,已经准备了两三年,他娘走了,他不忍心把我一个废人扔在家里,这一路千辛万苦地带着我。我本来存了一点钱,勉强够给倚儿上京考试,现在一份钱要用在两个人身上,倚儿就专门苦他一个人。来京最后几天的路,为着给我买药,连驴车都舍不得雇,倚儿靠他两只手,一双脚,硬是用个平木推车,把我拉到文章镇,他那脚上磨的泡,来回破了好几回。我们走走歇歇,耽误了行程,到这里,连个像样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只好挤在孙府那间破屋子里。倚儿要温书,又要照顾我起居,给我煎药煮饭,这几日倒春寒,他把被子,厚衣服都让给我,他自己怎么能不生病?”方父说着说着,眼睛浑浊了起来。樊溪赶紧取来巾子,递给方父。方倚始终咬着嘴唇坐在一旁不说话。
樊溪听了一个心酸的故事,觉得挺不是滋味。
他俯下身蹲在方倚的脚边,伸手去脱他的鞋。方倚吓了一跳,急忙去挡樊溪的手,手指相处,他发现这位小公子不仅脸生的好看,手也绵软,心中不禁狂又跳了一阵。
“你脚上的伤给我看看,若是你发热还有外伤的缘由就不好办了。”樊溪很认真地对方倚说。
“这可万万使不得,这几日我还未来得及沐浴。”方倚满脸通红地说。
“还不是那个姓孙的,说什么水房要先紧着正经客人用,到了我们这里,连喝的热水都不给。”方父愤愤地告诉樊溪,“我也在生意场上做过,哪里见过他那样的。”
“爹,背后就不要论人是非了。”方倚对他父亲摇摇头,拦住了方父后面的话。
樊溪执意要查看方倚脚上的伤,方倚拗不过,还是坚持出去洗过脚,才又返回坐好让樊溪看。
樊溪将他一双受了伤的脚捧在手上,仔细检查,然后取针回来将那双脚上几处泡挑了,又将里面的脏东西挤干净,上好药膏,一番动作又轻又利索,方倚竟然没觉出疼。他等樊溪给他上好药,赶紧要起身再次道谢,樊溪却按住他,“别动,脚上容易沾脏东西,我帮你包扎好。”
说完,樊溪取出棉纱布,在方倚脚上缠了一道又一道。方倚脚上痒,心里也痒。他看着看着自己脚上的纱布,不知不觉视线偏移,专注到樊溪修长的手指,然后又向上移到樊溪的手臂,肩膀,脖颈,最后停留在樊溪一双垂着的长睫毛上,那睫毛忽闪忽闪的,好像刮着他心里某个软绵绵的地方,方倚不禁不住看出了神。樊溪包扎好,猛一抬头,对上方倚呆呆看着他的一双眼,方倚慌忙把目光移开,他喉咙发紧,可还是礼貌地说到,“真是有劳大夫了,今日得你相助,还没请问尊姓大名?”
“我名樊溪。”樊溪说,
“原来是樊公子,幸会。”方倚又要施礼。
樊溪笑了,如春风化雨,“方公子不必如此多礼,以后你们在我这里长住,可不能这么个客气法。对了,你父亲的病,凭我的本事还看不了,待我师父有空,我请师父给他老人家好好看看。”
方家父子又是一通千恩万谢。樊溪出了门,心中暗自思忖,“和书生讲话倒挺有趣,文邹邹的,礼数这么多,跟话本里跑出来的人似的。”
当晚,樊溪将方家父子的经历转述给师父和文博箴,他试探着问文博箴,“现时镇上也没个好去处,文先生可否容他们父子在文济堂住到京考过后,我可以替他们出些银钱补贴给先生。”
还没等文博箴开口,文卓闲挺新鲜地问,“溪儿都没出过文章镇,哪里挣来的银子?”
“师兄给的。”樊溪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给你银子做什么?”文卓闲追问。
“零用钱,还有过年的红包。” 樊溪说,“我其实没地方用,都攒着呢,大概有几千两?要不文先生都拿了去,叫方家父子住下吧。”樊溪从未当过家,对银钱多少心里完全没数,在他眼里,那些银票大概不过是一打加了官印的纸。
文卓闲朝文博箴挤眉弄眼,语气里带着醋意,“我怎么没摊到这么情深义重,又财大气粗的师兄?”
文博箴不搭话只瞪了他一眼,转向樊溪,“溪儿想怎样只管自己做主,你长大了,不必事事问我。”
樊溪很高兴,笑意洋溢在脸上,他想起什么又问文卓闲,“方伯病得不轻,还要烦请师父给他看看,让徒儿也能跟着学。”
文卓闲从藤椅里站起来,眼睛端详樊溪,嘴里说道,“我如今身边就溪儿这么一个乖徒弟,溪儿要什么,就是什么。只不过,你这大半天太奔波劳累,骨穿前几天你要格外注意身体。溪儿,现在马上去歇午,明天一早我同你去看方家人。”
樊溪办成了事情,谢过师父和文先生就退了出去。文卓闲却在樊溪背后敛了笑容,回头对文博箴低声说:“过两天这孩子又要受苦,这次我好好给他调理,等他恢复好身体,我就带他离开这里,外面天高地阔,他可以好好见识历练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