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盛世,赴考京试的生员特别多,没出半个月,文章镇里大大小小的空房就满了员。孙家更是连储东西的小房都住了人。
文济堂里,这些日子樊溪改了作息,他每日一早在前堂坐下,手上捧本册子,眼睛看着来往的人转过来,转过去,也不知道盯的到底是那位,手上时不时地在册子里记下几笔。有时柜上突然要招待好几位同时来取药看病的客人,樊溪却依旧只盯着人看,没有从座位上起身去帮忙的意思。几天过去,三喜免不了心里嘀咕,“真是什么师父带什么徒弟,樊公子本来多勤快的一个人,自打跟上文济堂的第一大闲人文卓闲,马上就换了做派,变得一样一样的。老话怎么说来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真是有道理!
说起来,文济堂的生意最近还真是挺忙的。从各处住进文章镇的生员来自天南地北,初来乍到,难免有三两个水土不服的,许多没事闲逛的。文济堂背靠樊松山,镇子里的人只觉这一处偏僻,还被高山挡了风水,并不以为意。地方还是这个地方,如今落在一肚子诗情画意的才子们眼里却成了清幽雅聚的绝好去处。文济堂前院里本来就设有桌椅,平时用来给候诊取药的病人和随行的家人休憩,现在倒成了这帮读书人聚集谈书的场所。只要没碍着人看病,文博箴决计不会管这等闲事,文卓闲只顾自己晒太阳打盹吃零嘴,樊溪本来就巴不得多看见些不同的人,记进他的册子。于是文济堂资深大伙计三喜本着来者都是客的生意经,一早忙着擦干净桌椅,还备下热水和散茶,几乎就要为文济堂另开个茶舍的分号了。
今年文济堂里多了一口人。过了春分,文卓闲就总把吃春卷挂在嘴边,三喜纳闷文掌柜为什么成天对着这么个人闲事多的人,不仅不恼不烦,还真就亲自备下白菜心,咸猪肉,胡萝卜丝,并且宣布文济堂今日休整一日,伙计们一起,碾糯米,炸春卷,熬红豆稀饭。为了嘴巴忙,大家都乐呵呵的,气氛就像过年后又赶上了一次大节。美中不足是从早上起床,天就阴沉沉的,像是要落雨。
樊溪最近一段都沉迷于和文卓闲讨论他小册子里记下的东西,这会儿坐在餐堂里,紧挨着师父,问个不停。
“好了,休息一下午吧。”文卓闲看着樊溪的眼神里尽是慈爱,“你看文掌柜这么认真的人,都知道一张一弛,劳逸得度,现在还学会了为人洗手做羹汤。” 闻言,对面的文博箴言恨恨地瞪了文卓闲一眼。文卓闲笑笑,又说,“再过几天,你又要做骨穿。我改了几味药,回头我把改好的方子写下来,你看看,也说说自己的意思,毕竟最了解你的人还是你自己。”
樊溪听话,收了册子。没有什么事情占住心思,他就又情不自禁地望着以往与师兄一道吃饭的桌子发呆。要不然写封信吧,他暗自思忖,说些什么好呢?
忽然,文济堂前面传来“哐!哐!哐!”的砸门声,大家都是一愣,纷纷停了手里的活计。
“出了急诊?”三喜用眼神快速询问过文博箴,起身奔了出去。片刻,孙茂甩着一脑门子的热汗,跟在三喜后面,跑了进来。
“文大夫!文大夫!”孙茂扯着嗓门大叫。
文博箴和文卓闲同时抬起头,也不跟人打招呼,孙茂从桌子上捞起用来蘸春卷皮子的水碗,咕嘟咕嘟灌了底朝天。
“我家一个房客,发了急热,刚刚他走着走着,忽然就晕倒在我家院子正中央。你说这都是什么事?文大夫快去给瞧瞧吧,可千万不能是什么会传染的恶疾,我那里可是住着一院子的祖宗,定钱都收了的。”
文卓闲先文博箴一步站起来,“溪儿,取面罩,药箱。”樊溪和三喜迅速取了出急诊的东西,两位文大夫跟在孙茂的后面,一行人出了文济堂往孙宅赶去。
好在孙宅离文济堂并不远,众人到了门口,由孙茂引着穿过第一进的院子,跨进孙茂一家人自己住的内宅。三喜正在纳闷,这位孙大老板难道把自己住的房子都租出去了?那他们一家住哪儿。正琢磨不明白,却见孙茂打着手势,把他们往角落里的一间陋室前引。这里也能住人?三喜从后面看着孙茂胖大的身形心里更加疑惑,“孙家人怎么进得去那扇小门的呢?”
那屋子不仅小,而且矮,不仅矮,而且黑。孙茂很明智地站在外面,不迈脚,樊溪取出面罩,分给文济堂来的一行人,挑起门帘,自己率先走了进去。
刚从有光的地方冷不丁走进这么个只开了小窗的狭小屋子,樊溪闭了一会儿眼睛,才看清屋子里的情况。这屋子显然是用来放置杂物的地方,被人简单收拾过,右手边和正对面紧靠着墙的地方,头对头地摆着两张床,说是床,其实就是石砖垒了四角,上面搭上个门板,再铺了草垫和薄薄的褥子。房间的左手边开着整个屋子唯一的一扇小窗,窗前有张瘸了腿的桌子,用破砚台垫着三根桌腿。桌子上散落了很多书卷和写满字的纸。
樊溪又往前走了两步才看清楚,原来两张床上各睡着一个人。对面床上是位老人家,花白了头发和胡须,披着件旧缎面的短袄,撑着上身,正费力地扭头查看睡在另一张床上的人。看来右边床上躺着的是病人。樊溪快步走到右侧的床边,俯下身,只见一个年轻的书生平躺在上面,他穿着单薄,面色苍白,双眼紧闭,意识不清。樊溪急忙握住那书生的手腕,仔细探他的脉息。
“大夫,你可是大夫?” 老者用一双浑浊的眼睛不停地打量樊溪,他转头看见从外面陆续又进来几个人,小屋子一下挤得转不开身。文博箴让过文卓闲,文卓闲站到樊溪的身侧,握住书生的另一只手,和樊溪一同诊脉。不多时,樊溪抬起头,和文卓闲相互递了个眼神,文卓闲点点头。樊溪转头问老者,“老人家,屋里可有热水?有没有甜的点心之类的东西?”
那老者叹着气说:“我儿子方倚就是出去帮我取热水晕倒在水房前的,我这屋里现下只有早晨的半碗凉稀饭了。倚儿这是怎么了?他昨晚就说浑身发冷,我该把厚被子让给他盖的。”
樊溪看了看那老人家身上盖的夹被,摇摇头,“老人家,”樊溪说:“你儿子没有大碍,你不必过于担心。他得的只是一般的风寒,就是整个人气血不足得厉害,晕倒多半是饿的。”老人一脸的愁苦,“我儿从谭州一路跋涉到京城赴考,我们启程晚,路赶得太急,日用的东西都没带齐。我与他两个大男人也不会烧什么东西吃,钱又不多,订不起这里房东的餐食。一日三餐凑合好几天,倚儿什么都是紧着我,如今他病倒了,可如何是好?”
三喜站在最外面,听了这话赶紧往外跑。孙茂恰好站在门口,正侧耳贴着帘子听动静,差点把三喜挡个跟头摔回屋里。
“孙老板,给倒碗热水呗。”三喜说。
“他这病传染吗?”孙茂趁机赶紧问。
“人要是醒不了,您麻烦可大了。”三喜笼着手,“赶紧弄些水来喂药吧。”
“诊费,药费,可不能问我要。”孙茂没动地方。
三喜偷偷翻了个白眼, “有我呢,不能让孙老板破费。”
孙茂磨磨唧唧地取了水,三喜从药箱里取了块石蜂糖,化开送了进去。樊溪扶着床上的书生慢慢喂给他喝。那书生也是一时眼前发黑,躺了一会儿,已经有缓,这会儿喝了糖水,眼睛慢慢睁开,眼见一屋子人,都蒙着面,吓了一大跳,失声叫了声爹。方父应着儿子,想从床上下来,跌跌撞撞却摔倒在地上。
樊溪照顾好方倚这边,赶紧又转身去扶方父,却看见那老人家腿上仍然套着冬天的厚棉裤,露出的一双脚腕肿得老高,十根脚趾都变了形。
“老人家,您身上这病怕是更要紧。”樊溪费力地将方父搀回床上,仔细地看着他的腿说。
“我就不要提了,”方父摆摆手,“我就是个拖累人的废物,只是可怜我的倚儿,这会儿他没事了吧?”
“您这鹤膝风有些年了吧?”一直没吭声的文卓闲从旁插话,“一直没看过大夫吗?”
“你们都是大夫?”躺在另一张床上的书生方倚缓缓坐起身,看着站在他床边的几个人。
此时文博箴走到前面,说:“我们是镇上文济堂里看病的大夫,方才孙老板跑来说他府上有人晕倒,我们过来看着,你和你父亲都身染疾病,依你们的身体,现在实在不宜住在这种地方,你们可还有别的去处?”
方氏父子俱是沉默。恰在此时,几滴冰凉的雨水从房顶某处漏了下来,落到了屋里几个人的头顶和手背上。
“要不,”樊溪看着文博箴的眼睛,试探地问,“接他们父子去我院子里住吧,我可以搬去住师兄的空房。”
“好。”文博箴点头应允。
“那就我来背着老伯。”三喜忙过来张罗,“这位方公子要是觉得不晕了,就收拾收拾东西,我那边安顿妥帖,再过来接你。”
方倚和他父亲着实不敢相信正在发生的这一切,两个人千恩万谢,这边三喜背上方老爹前脚刚出门,孙茂便从后面跟上来,“你们要搬走我不拦,定金是万万不能退的!”喊完这嗓子他拔腿就跑,也不管是不是有人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