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溪急忙起了身,“师父,弟子正有这个念头。”说罢,樊溪几步走到柜台前,冲那拿了冰糖的男子打了个招呼,说:“这位先生,我是文济堂里的学生,方才见先生嚼冰糖,想多嘴问一声,平日饮食可也有嗜糖的毛病?”
那男子闻言,面带不悦,立着眉毛,“我一个种果树的,一年到头总要尝尝自家的果子是酸是甜,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思才种出咱们文章镇里最甜果子,你说我嗜糖?小兄弟还是不要乱说话。”
不知不觉,他又将一块冰糖塞进嘴里,一边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食甜太过,有损无益,坏牙齿不说,还易脱发,再过些年,怕是。” 樊溪还在好意劝说。
“罢了,罢了。”不待樊溪说完,那人便提高调门打断他,“我到你这里看热症,你管我脱发不脱发,脱发的人多了,单单我就要被你说。这位小兄弟,你可是见我今日只是看个小毛病,你们医堂赚不到什么银钱,变着法子,要我掏腰包?”
话说到这份上,樊溪一时语塞,正好三喜提了药过来,陪笑道,“这位先生的药配好了,咱们还送上几张过滤药渣的纱布,先生快些回去吃药退烧才是最要紧的。” 那人接过药,再不看樊溪,悻悻地甩门走了。
樊溪无可奈何地转过头看向文卓闲,文卓闲拍掉手上沾的几处花生皮,招呼樊溪到自己身边。等樊溪坐过来,文卓闲笑着对樊溪说,“治病不易,治人更难,你要道人短处,废人积习。溪儿,为医者远不是读书开方这么简单的事情。你要跟着我学医术,就要先从学看人做起,不一定只看找到你门上就诊的人,甚至不一定光看有病的人,你要将人看透彻了,才真能治病。” 樊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晚饭过后,文博箴的屋子里灯火通明,文卓闲坐在一张特别宽大的桌案后面,面前摆满了大大小小盛着各色药材的方盒子,他手边打开厚厚的一本做笔记的册子,上面龙飞凤舞地写得满满当当。
“这是最近一次用的配方,还有测出的毒。”文博箴站在文卓闲身侧,手指点着册子上的一页纸。
“马钱子恐怕还要加倍。”文卓闲神色严肃,明亮的烛火照出他棱角分明的面容,与白天那个慵懒的闲人判若两人。文卓闲沉思良久,缓缓开了口,“我白日见他指节无力,怕是毒性损了身体的木本,这个压制的方子今春尚需要大调。”
“你这几年跑了那么多地方,还是没有眉目吗?”文博箴轻声问。
文卓闲阖上眼,手指在那册子上轻轻地敲,不重也不急,只是声声扣得他的眉头紧锁,“这孩子我一定要救。”他忽然睁开双眼,“救他便是救我自己,否则我心里要一直戳着把刀,无可赎,无可恕。”
文博箴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太逼迫自己,眼下还控制得住。”文卓闲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他不知不觉将头靠在了文博真的小臂上,仿佛累极了,又阖上了双眼。
入了三月,一年中属于文章镇的热闹正式拉开了帷幕。
说不清从哪一天开始,每日进镇的车马如织,有时候排队进镇子的车辆还会一直堵到镇口之外。镇子里开了短租生意的人家都早早排了人,房间被人订早早订过的,老板就举个“某某公子”的牌子,惦起脚,迎着进镇的队伍。房间还没招满租客的,老板就拎着茶壶,手里捧着冬日里存下的几只苹果,拼命往显眼的地方站。
往年来住文章镇准备京试的生员,求省钱的居多。然而自从两年前,皇上一纸诏书,将京试的日子调到了暑热的七月,很多有钱人家的子弟,看中京郊凉爽,也纷纷往文章镇里挤。孙茂家的短租生意做得最久,本来的房间去年就已经被人订满,精明如孙茂赶在冬日里又在院子后面加建了好几间房子,这会儿生财有道的孙老板更不会闲着,他带上两个儿子每天第一拨出门揽客人。孙家父子三个人均是膀大腰圆,凑在一起霸占了路口前老大一块地方,倒是相当显眼。
“这位爷,我们有上房!”孙盛粗着嗓门见人就往上扑,被孙茂薅住后脖领子给拎了回来。
“缺心眼儿吗?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再招呼!”孙茂虎着脸训斥道,“你看那人骑的是个什么东西?那是驴!连马都骑不上,这人住得起我们家新刷的房子?”
儿子不敢有二话,赶紧退到了他爹身后,缩了肩膀。
孙茂的眼睛其实不能算小,但被他颊上的两块肉挤住,这会儿又故意往一起眯,老远看,这位孙老板颇像只扑猎的大猫。他不耐烦地让过去几辆不带棚的马车,忽然眼前一亮,远处两匹高头大马拉了辆宽大的松木车厢,车的四角坠着金灿灿的各种装饰,车头挂着双排纱灯,一路叮叮当当缓佩而来。孙茂的眼睛瞬间睁大了。他可容不得两个成事不足的儿子坏好事,自己抢先一步冲了出去。
孙茂手里托着只红漆木的果盘,里面的苹果切成瓣,每瓣苹果上都扎了牙签。孙茂殷勤地迎上去,大声招呼那位赶车的仆役。“这位小爷,跑得累了吧,停下来,尝尝咱们本地的果子。”那赶车的仆役鼻尖上顶着层细细的汗珠,他看见有人招呼便勒住马,自上往下,打量起孙茂。
“你家有好房子?”那个仆役问。
“房子有的是,一色新漆新瓦新门窗,随便公子选。我家娘子烧的一手地道农家宴,京城里都吃不到的。公子喜欢,我们一日三餐都伺候。”孙茂笑成一只迎风的狗尾花。
只听那仆役隔着大车帘子,恭恭敬敬地冲里面问道,“曹公子,文章镇到了,可要下来舒活一下筋骨?这里有个老板说是他家有新房子放租,还包饭。”
闻言,马车的帘子被一把挂了老长一串羊脂平安扣的扇子挑起来,一张和孙茂不相上下的胖脸,从里面探了出来。
那人来不及看孙茂,首先盯上了孙茂手里的果盘。孙茂赶紧凑上去,双手呈得高高的,坐在车里的曹公子伸手抓了两瓣苹果,放到嘴里,苹果切得挺厚,可曹公子的腮帮子竟然也不显得鼓。他嚼了几下,用手开了开嘴角溢出的一点汁水,冲赶车的仆役点点头,口齿不清地说,“这苹果果然甜,就去他家瞧瞧。”说罢,他直接将孙茂手里的果盘夺了过去,帘子放下,孙茂听见车里面“咯吱咯吱”的像是闹了耗子。孙茂招呼两个儿子头前给马车带路,自己抄了小道,一溜小跑地赶回去给他娘子报信准备去了。
宽大的马车停在孙家宅门外面,孙大娘子捧了干净的热手巾已然站到了门口。赶车的仆役跳下车,要了块手巾快速地擦了一双手,然后转身上车,毕恭毕敬地挑开帘子,里面的主人就着他的胳膊从车上钻了出来。那位曹公子双脚刚离开马车,马车的两个轮子随之舒了口气,明显不那么紧贴着地皮了。
孙茂领着曹公子站在孙宅门前,他家宅门也刚修葺过,刷着气派的枣红漆,门里新盖的镂花的影壁,看着有股憋足了劲头抖气派的意思。
曹公子跟着孙茂往里走,绕过第一进院子的两排房子,又穿过侧门,到了孙茂在自己的内院,内院旁边如今开出另一座跨院,院里面的几间新房都挑着高梁,院侧有单独的茅厕和水房。为了能多盖房子,天井就留得特别小,四四方方像一块炸豆腐。不过孙茂让他家娘子沿着天井四周都种上花草,院子中间还摆了加小号的石头桌椅。这日子墙边上抽条最早的几簇迎春花已经伸出花苞,一点点金黄颜色,让人觉得这方寸之地小是小,但是笼着挺足的活气。
孙茂指着面前的几处房门,殷勤地给曹公子介绍,“这院子里有一处套房,三处雅房。套房进出两间,里间可做主人卧室,外间可留给跟着您的这位小哥儿,住套房可以优先用水房沐浴。雅房一套一间,不过相当敞亮,住两三位爷,谁也碍不着谁。我们这里每间屋子都开大窗,光线足,还有穿堂风。” 孙茂嘴上说着,径直把曹公子往套房的门口领。曹公子进了屋,在里面大摇大摆地转了一圈,出来便点了头。
“雅房,套房都要一套,本公子卧房外面一向是书房,从不住人。”他转向孙茂,“这里三餐又是如何安排的?”
“公子您可问着了,”孙茂指着自家娘子,“我们这里可以包三餐,十天一订,食谱就挂在水房外面的牌子上。您要是一次订三个月,还能便宜。公子要是在饮食上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只管提,我家娘子京城有亲戚,是见过大席面的人,保证让公子吃得开心满意,就是开小灶还要另外小小地收些辛苦银子。”
“那就先订三个月餐食,每天再给我加一顿点心,一顿宵夜。”曹公子胖手一挥,扔出定银子,孙茂眼疾手快接得准,捞到手上立刻掂出了分量,脸上的笑纹顿时更深,连埋眼睛鼻子都埋了进去。“敢问公子大名?”他恭敬地跟在后面,只听见曹公子打了个大哈欠,嘴里含混着吐出两个字“曹范”。
“讲究人。”孙茂冲他娘子偷偷比了个大拇指,终于乐颠乐颠地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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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