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正厅之中人语喧阗的景象,此时偏厅内却是一片岑寂。午宴时尚有孩童在席中,倒也添了几分鲜活生气,使得这儿不致过于冷清。
然李劭几房妾室之间素日里便关系疏离、龃龉暗生,此番又齐聚于此,更添几分局促不安。
且此时又无孩童于其间打闹转移众人视线,这气氛便愈发显得尴尬凝滞。
“周姐姐,明日付家的人便会登门……惜丫头那桩婚事……”
倒是李勍房中的大姨娘刘氏率先启唇,打破了这沉闷的氛围。
周姨娘闻之,面色微微一滞,眸中光华亦黯淡了几分。
然她仍强自镇定,勉力扯出一抹笑意,徐徐言道:“虽不过纳采之礼,然老太太与老爷皆已首肯应允,此桩婚事已然是定下了。”
苏姨娘闻此言,轻叹一声道:“忆昔我初入这府门之时,惜丫头尚在襁褓之中,而今她竟已至许配人家的年纪了。”
白姨娘听罢,忽地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凉凉道:“咱们这些作妾的,本应多将心思放在调养自身,周全妥帖地伺候好老爷方是正途正理,何苦去操那些无谓的事呢?”
此语方落,满座霎时鸦雀无声。
欧阳蓁悄然抬眸觑向那白姨娘,但见其眉眼细挑,眸光中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尖酸之态。
难以想象这般性情之人竟会是李君坔的生母。
转念之间,她又不禁暗自庆幸,幸而李君坔未在白姨娘膝下长大。
金氏柔声言道:“惜丫头自幼便长伴周姐姐身侧,如今她即将嫁作他人妇,做母亲的心中自是万般不舍。倘若他日我那悦儿亦至此境,为娘的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苏姨娘唇角微勾,故意道:“金妹妹说笑了,依年岁次序而论,下一个将嫁作人妇的也应该是白姐姐膝下的怜丫头。妹妹你此番却是枉自操心了。”
“不过都是生了女娃的,能成什么气候?”白姨娘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目光斜睨向姜姨娘道,“要依我看啊,还得是姜姐姐家的垣少爷有些真本事。只是可惜咯,既不思进取于仕途,在婚事上又这般毫无动静……”
“白姨娘,垣少爷自幼未养于我院,此等事宜,还须得问过夫人方为妥当。”查嬷嬷反应迅速道。
白姨娘见众人皆无应和之意,兴致倏地黯了几分。
而姜姨娘自始至终静坐着,双手虚虚地捧着一只早已空了的茶盏。
欧阳蓁置身于这氛围里周身皆是不自在,抬眼间见几位姨娘案上所置的菖蒲茶已尽,盏底空空如也。
她心思一转,福身道:“诸位姨娘,这茶已饮尽,奴婢且去为您们续上新茶。”
言罢,她双手端起茶壶,朝着外头走去。
周姨娘目光追随着欧阳蓁渐行渐远的背影,旋即侧首对着姜姨娘言道:“此丫头是个有眼力的,想来必是老太太念着你的好,这才舍得将她拨到你身旁伺候。”
话音未落,白姨娘便冷冷地嗤笑一声:“我倒是不曾瞧出分毫。我瞧着我的香莲,行事亦是妥帖,丝毫不比她逊色。”
她身旁的丫鬟香莲听后微微扬起下巴,那模样倒真与白姨娘如出一辙,果真是丫鬟随了主子的脾性。
一边的欧阳蓁提着空空的茶壶,一路行至正厅的备茶处。
此处唯有炭火细微的噼啪声。
掀开暖笼,那笼中热气扑面而来。她微微俯身,将滚烫的热水缓缓注入茶壶之中。
待将茶壶续得满满当当,她正欲抬手将壶盖盖好,脑海中却猛地忆起一事。
她下意识地抬眼,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朝主桌方向飞快地偷瞄了一眼。
不在位上?
她再度凝眸望去,只见那张本应属于李君垣的座位,此刻空空如也,她心头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了然,原本微微揪起的心也在这片刻间稍稍放松了几分。
茶水已续满,她便小心提起茶壶,准备转身回偏厅复命。
为了避开正厅中央的穿梭的厨役,她特意沿着后侧靠近屏风处走。此处空间逼仄光线又昏暗,她脚步难免急切。
就在经过那张巨大的紫檀木屏风时,她完全没料到后面会突然转出人来,只觉眼前一暗,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
“砰”的一声闷响,欧阳蓁手中装满滚水的茶壶猛地一晃荡,滚烫的水甚至溅出了壶盖的小孔,烫得她手腕一缩,险些将整个壶都丢出去。
“!”
两人皆是惊得低喝出声。
欧阳蓁惊魂未定,猛然抬头看清挡在面前的人。
午时那混乱的一幕瞬间清晰地在她脑海中炸开。
眼前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李君垣。
“二少爷,这茶水滚烫得很,万一真洒出来烫着了可怎么好?”她竭力按捺着胸中翻涌的怒焰,终究不敢有丝毫僭越,失了应有的礼数分寸。
李君垣被她撞得也是一怔,本就沉郁的心情更添了几分烦躁。
他蹙着眉低头看向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丫头,正欲发作,目光却在触及她带着薄怒和一丝……似乎还有些熟悉的面容时,顿住了。
这张脸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沉默地盯着她看了好几息,像是努力从混沌的记忆中搜寻什么。
欧阳蓁被他那毫不掩饰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心里直发毛,就在她欲俯首避开这逼人之势时,却见李君垣却像是根本没想起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那紧蹙的眉头也缓缓松开。
“让开。”
他薄唇轻启,冷冷吐出二字。
欧阳蓁这才惊觉他并非两手空空,其右手稳稳握着一支似曾相识的拐杖。
那拐杖通体呈幽沉暗红之色,是以罕有的上等花梨木雕琢而成,杖头处还有拇指大碧玉镶嵌其中。
这正是老夫人的梨花拐,府中下人都清楚这拐杖,老夫人向来片刻不离其身,平日里皆亲自收贮,纵有触碰,亦仅老爷、少爷之辈可碰得,绝不允许下人沾手的。
原来是替老夫人拿拐杖去了……
但是……他居然……全然不记得那事了?
捏着茶壶提梁的手指骨节都泛了白,欧阳蓁咬着后槽牙,微微垂下眼,强自压下翻腾的情绪。
她身体向后退开一步,让出通道避开了他。
李君垣却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再分给她,快步越过她身畔,径直朝着主桌大步而去。
欧阳蓁心中那口堵了整整一下午的恶气憋闷得厉害,种种滋味混杂在一起,在她心头滚了一圈又一圈。
她重重地抿了下唇,也提着茶壶转身朝着偏厅走去。
待欧阳蓁踱回偏厅,厅内依旧静谧安然,唯闻碗筷轻触的响声。
“茶来了。”
她端着茶壶依次为姨娘们添茶。水线清亮,注入杯中七分满,不多不少。
轮至白姨娘之际,欧阳蓁依旧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就在茶水倾注进茶杯的刹那,白姨娘端着茶杯的那只手轻轻晃动了一下。
这一晃让滚烫的茶水瞬间偏离了杯口,带着炽热的温度,正浇在欧阳蓁那一小截的袖口之上。
随着热气腾腾而起,袖口瞬间被浸湿。
“哎——呀!怎的这般不小心?瞧这滚烫的,也不知烫着手了没有?”
一声娇呼响起,白姨娘放下杯,故作惊诧地蹙起精心修饰的眉,她看向自己的丫鬟香莲,那站在后头的香莲赶忙上前来擦着桌上的一滩茶水。
周围瞬间安静了。
诸位姨娘停下了动作,姜姨娘也抬起眼帘,就连几个侍立的丫鬟嬷嬷都屏住了呼吸。
欧阳蓁眼底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她心中早已看透了白姨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是想借她来讽姜姨娘罢了,只是眼下……
本就心绪烦闷,偏这会儿那白姨娘又滋事……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唇角甚至还保持着之前那恰到好处的弧度。
这过分的平静,反而让白姨娘眼中那点得意的笑意凝滞了一瞬。
见欧阳蓁没有说话,白姨娘心头也莫名地烦躁起来。
“怎么?笨手笨脚的,连杯茶都续不好?冲撞了主子也不知道认错?”她提高了几分声调,试图用气势压过对方那诡异的平静。
欧阳蓁双唇微启,正欲发声。
恰在此时,一直静默无声的姜姨娘,缓缓将手中筷子搁下。那筷子与碗沿轻轻相触,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响。
白姨娘见状,唇角微勾道:“姜妹妹可是有话要讲?瞧瞧这丫头,平日里倒机灵,如今却将茶水撒得四处都是……妹妹你身为主子,是不是也该说上几句呀?”
恰如欧阳蓁所料,白姨娘那口舌一转,便将话头精准地抛向了姜姨娘。
借着这股子劲儿,白姨娘言辞犀利道:“老太太素来心慈仁厚,念及你身子骨孱弱,特意从身边拨了这等伶俐之人来侍奉你。”
“可今日这丫头如此莽撞行事,倒像是存了心要驳老太太的颜面,……亦或是嫌我碍了你的眼,刻意指使这丫头,让我当众出丑?”
白姨娘那番话狠狠扎向一直沉默的姜姨娘。
姜姨娘的指尖原本只是搭在桌沿,此刻却微微颤抖起来,本就略显苍白的脸颊血色褪尽。她眼睫低垂,紧抿着唇依旧没有开口。
偏厅里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压得极低。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中,欧阳蓁却忽然动了。
她身形微侧,将姜姨娘挡在自己身后半步的位置,隔绝了白姨娘的视线。
然后,她腰身深深弯下,双手交叠放于腰前,向白姨娘行了一个屈膝礼:
“白姨娘息怒,是奴婢手脚粗笨,没端稳茶壶,洒了茶水惊扰了您,也弄污了地方。奴婢给您赔不是了。”
白姨娘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识相”和过分流畅的认错噎了一下。
她愣了会儿又立马回过神来,手指在桌面轻轻敲击着:“撒了一身主子不说,还闹得我们姐妹差点失和,搅了好好的宴席,一句轻飘飘的‘错了’,一点诚意都没有吧?”
“白妹妹!”周姨娘适时地开口了,脸上堆着略显刻板的笑意,“看你这说的,蓁姑娘虽然失手,也不是存心的。这茶水也收拾了,她也认错了,妹妹大人大量,就饶她这一回吧?今日老太太高兴,咱们也图个清静。”
金氏和刘氏也连忙附和。
“是啊是啊,白姐姐,听你们说这丫头也是新人,难免毛手毛脚点,训也训过了,就算了吧?”金姨娘陪着笑。
“刘姐姐说得是,咱们高高兴兴的,别为这点小事坏了兴致。”刘姨娘也赶紧打圆场。
欧阳蓁维持着屈膝的姿势,半垂着眼眸,还能清晰地感受到头顶那道视线。
偏厅里方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还未完全散去,只余下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
就在这时,外头一声略带急促的通传打破了沉寂:
“老太太到——!”
方才或坐或立的姨娘们立刻全体起身,脸上瞬间堆起或恭敬、或热络的笑容,迎向门口。
老夫人在老爷夫人与一群华服青年的簇拥下,款步走了进来。
“都在呢。”
老夫人目光温和地扫视一圈,先是落在了近前的白姨娘身上。
白姨娘脸上立刻扬起一朵极甜的笑:“老太太安。”
老夫人走近两步,细细打量着她红润的脸庞,关切道:“看你气色,是恢复得极好了?”
白姨娘忙福身:“托老太太和老爷太太的洪福,日日都是上好的补品养着,下人们也伺候得尽心,才有今日这模样。”
老夫人颔首,随即目光一转,落在了一旁始终低垂着头的姜姨娘脸上,语气转为担忧道:“姜氏这脸色怎的又差了些?”
她随即想到什么,对侍立在姜姨娘身侧的欧阳蓁吩咐道,“蓁儿,晚间记得回去,照原来的方子再替你主子熬些滋补的药膳来。”
“是,老太太,奴婢记下了。”欧阳蓁垂首应声。
就在她微微抬眼确认吩咐的瞬间,老夫人那双眼睛已然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左袖那一片深色的水渍。
随即老夫人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
“蓁儿,你这袖子……”她指了指那刺眼的湿痕,目光锐利起来,“怎的湿成这副模样?”
这让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欧阳蓁身上。
白姨娘拿着帕子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下,嘴角的笑意似乎僵了一瞬。
欧阳蓁抬起脸,她微微屈膝,平稳地回答:“回老太太的话,是奴婢方才不慎,续茶时手不稳,茶水洒了些出来污了袖口,也惊扰了各位主子。还请老太太责罚。”
她说到“不慎”二字时,语气自然地加重了半分,目光沉静如水,并无半分指向,却刺得白姨娘心头猛跳了一下。
白姨娘只觉得一股血气涌上面颊,强压着才没变色。她捏着帕子的手藏在袖中,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只能借着低头整理衣襟的动作,掩饰那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的脸色。
老夫人听完,倒像是松了口气。
“原来如此。”她摆摆手,语气宽容,“没烫着手就好,万幸湿得不多,年轻人做事毛躁些也是有的,往后多加注意便是。”
“是,谢老太太体恤,奴婢谨记教诲。”
站在老夫人身后的李君垣,此刻却完全误解了这情形。他的目光从听到“茶水洒出”时便紧紧锁在欧阳蓁浸湿的袖子上。
难道是自己在屏风后不小心撞得狠了,害她的茶洒了?
看着那深色的水渍和欧阳蓁始终平静隐忍的侧脸,一股强烈的自责瞬间攫住了他。他剑眉紧锁,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老夫人兴致颇高地环视了一圈偏厅内外的食案,对众人说道:“好了,既然大伙都已酒足饭饱,瞧着也都还自在,”她的目光扫过众人,“今日一家子难得聚得这样齐全,就别急着散了。晚风正好,都随我一同去我的潋竹苑坐坐,闲话几句家常,消消食儿。我也有些南边新进上来的小玩意儿,正好给你们分分。”
一听到有赏赐,众人脸上的神色立刻生动活泛起来。
“谢老太□□典!”
白姨娘也赶紧强笑着附和:“老太太慈爱,总是念着我们这些小辈。”
姨娘们、丫鬟嬷嬷们,连同几位小主子,都齐齐躬身行礼。
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由嬷嬷搀扶着率先转身,在仆妇簇拥下,朝着潋竹苑方向不紧不慢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