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之上众人几近散尽,欧阳蓁正将姜姨娘的披风从包袱里拿出来。
蓦地,欧阳蓁觉袖口被轻轻扯住,她回首看去,只见姜姨娘冰凉的手指正轻轻攥着她的衣袖。
“蓁儿,你…去同老夫人说声,就说我身子忽然有些不适,胸口闷得慌,就不随大家去了。”
欧阳蓁的手蓦然顿在半空,微微一怔。
姜姨娘的脸色在暗影里显得格外苍白,她的眼神飘忽闪躲着。
这时,欧阳蓁瞥见一旁的查嬷嬷正冲她微微摇头示意,只这一瞥,欧阳蓁瞬间明悟,于是低眉应道:“好,奴婢这便去禀老太太。”
待她退出前厅,缓步踏上走廊,眼前已是人影稀疏。
老夫人、老爷夫人带着几位少爷、小姐和其她几位姨娘,已在小厮丫鬟们的簇拥下走出了一段距离,笑语喧声飘摇在前方的回廊深处。
这时只剩下零星几个负责洒扫或搬运后续杂物的粗使下人,还有几名丫鬟小厮动作显然慢了许多,他们正提着各家主子来不及带走的物什,彼此小声闲聊着什么。
欧阳蓁不敢怠慢,连忙沿着回廊快步追去。暮色四合,檐下的灯笼次第亮起。
她心想着要赶紧找到阿竹,由她代为回禀姜姨娘的话或许更合适。
行到回廊尽头的昏暗处,她正是低头疾走时,脚下不知被什么一绊,一个趔趄,身体猛地前倾,只觉得脚下踩到了什么柔软又带着棱角的东西。
同时,“哎哟——!”一声痛呼就在身边响起。
她慌忙稳住身形,定睛一看,只见一个身着藏青短褂的小厮正单脚跳着,另一只脚上鞋竟被自己踩得整个脱落了下来。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欧阳蓁脸腾地红了,窘迫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连声道歉,“是我没留神脚下,走得急了!”
那小厮单脚跳了几下,龇牙咧嘴地揉着被踩疼的后脚跟,待看清眼前撞到的人是个丫鬟,又听她迭声道歉,面上的表情才稍稍平息。
而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李君垣的小厮阿贵。
他摆摆手,弯腰拾起鞋子拍了拍灰,利落地套回脚上,语气倒也还算和气:“不妨事,不妨事!姑娘有急事只管先去。”
“真是抱歉了。”欧阳蓁听他这般说,心下稍安,再次福了福身,“那我先赶过去了。”
说罢,她不敢再跑,朝前方灯火明亮处快步走去。
阿贵看着她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廊柱投下的阴影与远处的灯火之间,跺了跺脚让鞋子更跟脚些。
这时,旁边另一个抱着个沉重紫檀木箱的小厮凑了过来,刚才那一幕他都看在眼里。
“那就是新来的欧阳姑娘吧?就是那个前些日子老太太屋里添的,现在派去伺候姜姨娘的那位。”
抱箱的小厮望着欧阳蓁消失的方向努努嘴。
阿贵点了点头道:“可不是嘛,常在大场合见着,办差事挺麻利,手脚勤快。才来多久,这面孔我瞧着都比好些老人还熟了。”
抱箱小厮咂咂嘴:“老太太院里出来的,能不伶俐么?只是……只是她现在是姜姨娘的人,啧啧……”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往远处渐行渐远极力张望,“咦?阿贵,你等等!姜姨娘……今儿个晚上好像……没跟出来啊?”
阿贵闻言,脸上的随和之色淡去,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起来。他前后瞥了一眼,那廊下幽深冷清,不见半个人影。
他深深叹了口气,语气带上了几分沉重道:“还真没见着……但愿是不来了最好。她要是来了,我家那位爷待会儿看见,又不知道……”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只是烦躁地搓了搓手,那未尽的忧虑明明白白地挂在脸上。
“说得也是,”抱箱的小厮跟着叹了口气,紧了紧手中的箱子,心有戚戚焉地点着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走吧,活儿还多着呢。”
两人默契地不再言语,加快了追赶前方人的脚步。
回廊里,脚步声和低低的喘气声混在一起,渐渐被前方的主子们的笑语掩盖。
潋竹苑内灯火通明,方才落座的众人带着一路行来的微尘与喧闹。老夫人倚在榻上,执着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膝前趴着嬉闹的李令怜与李令情。
李劭夫妇与李勍夫妇分坐两旁椅上闲谈甚欢。
欧阳蓁脚步轻悄,趁着初落座的那份微乱,目光飞快锁定了屏风后准备茶水的阿竹。
她灵巧地绕过侧门。
“阿竹姐姐,”欧阳蓁压低的声音,“我家姨娘突感不适,实在乏力起身,今晚便不来了。劳烦姐姐替我向老夫人禀明一声。”
她眸光轻转,盈盈一瞥,朝主座方向轻示意了一下。此刻恰是众人各叙私语的间隙。
阿竹会意,略一点头。
她端起刚沏好的茶盘,步履稳稳地走出屏风,行至老夫人身侧,躬身附耳低语了几句。
老夫人眉峰微不可查地蹙起,她没说话,只略显不耐地挥了挥手。
这份细微的动静,却被堂下一直心神不宁且目光频频逡巡的李君垣尽收眼底。
他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脊背瞬间挺得僵直。
从落座起,他的视线就在女眷席位间来回扫寻了不知多少遍,却始终不见那一抹身影。
老夫人这个挥手,浇灭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不是迟来,是不来了。
像有一股火烧得他滋滋作响,他甚至没等阿竹禀报完退下,也顾不得阿贵诧异的表情,猛地从椅子上弹起。
他在在场所有人的惊愕之下,径直朝着门口冲了出去。
此刻欧阳蓁刚离开潋竹苑正门几步,正想着快步回到静云居,身后却猝然传来一声压抑着怒气的低喝:
“欧阳蓁!”
她心头一跳,倏然回首。
只见李君垣已然追至近前,站在灯笼昏暗的光晕下。
他跑得太急,呼吸略显急促,几缕额发垂落在汗湿的鬓角,精致的衣袍因动作而略显褶皱。
少年俊朗的脸上,此刻却如同结了一层薄冰,琥珀色的瞳孔紧紧锁住她。
欧阳蓁心底微诧,马上福身行礼:“二少爷。”
她没想到这位目下无尘的少爷居然叫得出她的名字。
“你家姨娘呢?”李君垣不给她反应的时间,劈头就问,声音硬邦邦的,“为什么没来?”
“回少爷,”欧阳蓁语调平稳道,“姨娘身子实在不适,晚宴后便气息不匀,已先行回静云居歇息了。”
“身子不适?”李君垣显然一个字也不信,“方才还好好的!既然不适,我更该去看看!”
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你带路,我现在就去静云居!”
饶是欧阳蓁素来冷静,也被这命令噎了一下。
她微微蹙眉,很快又舒展开,目光毫不闪避地迎上他带着怒焰的眼,语气染上几分清冷,却依旧是恭敬的姿态:“少爷,姨娘现下需要静养。奴婢知道少爷关心姨娘,可夫人嘱咐过晚宴后少爷需随老爷在侧。若此时执意前往静云居探望,且不论打扰姨娘休养,若是惹老爷动怒……”
她故意顿了顿道,“对少爷您,也是无益。”
李君垣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痛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锐利,耳根却因恼羞而微微泛红。
“你少拿父亲压我!祖母亲口应允过我,今日可以……”
他声音骤然拔高,后面的话却像被什么堵住,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只余下急促的呼吸,脸上闪过一丝狼狈与委屈。
他看着她那双沉静的眼眸,那里面清晰地映照出自己此刻失态的模样,更觉烦躁。
欧阳蓁微微垂下眼睫,她再次福身道:“既然老夫人有言在先,奴婢自然不敢置喙。只是眼下,姨娘确实不便见客,且众人未散,少爷离席终是不妥。”
她抬起眼,直视着他因羞怒而发亮的目光,“不如……待明日晚些时候,待姨娘好些了,再去探望?总好过此时急躁慌乱,反倒惹得长辈不喜。”
欧阳蓁的话噎得他心口发堵,偏偏发作不得。
僵持片刻,他狠狠一甩袖,那动作大得带起一股微风。
“……用不着你多嘴!我自有分寸!”
欧阳蓁看着他这张脸,又想起下午的那场闹剧,而此刻,这个始作俑者却像个没事人一样,顶着一张理直气壮的脸,把火气一股脑儿撒在她头上。
“少爷说的是,您自有章程。奴婢不敢耽搁,还需赶回静云居照顾姨娘,这就告退了。”
话落,她便欲转身。
“等等!”
李君垣的声音再次响起。
欧阳蓁身形微顿,侧身看向他。
只见李君垣走上前来,与她不过半步之遥,高大的身形在暗淡的光线下投下一片阴影。
他的眼眸在她脸上快速扫了一眼,随即有些生硬地别开视线,下巴微抬,命令道:
“手伸出来。”
欧阳蓁心中警铃微动,面上却只闪过一丝极淡的疑惑。
随后她依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防备,抬起了右手,掌心向上。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纤细的腕。
李君垣的目光在她那手掌上飞快地停驻了一瞬,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少爷,您有何事?”欧阳蓁见他神色凝滞,便问道。
李君垣回过神来,他仿佛极其不耐烦,又像是怕人看见,从自己宽大的袖袍里掏摸出一样物事,二话不说,直接朝着欧阳蓁摊开的手掌“甩”了过去。
那东西分量不重,质地却有些坚硬,落在欧阳蓁的掌心。
掌心里躺着的,是一个编工略显稚拙,却看得出是用心而为的如意结。
主体是象征平安的淡青色丝线,夹杂着几缕细金线,在灯火下闪着微光。结扣部分不算特别精巧,但缠绕得结结实实,透着股憨气。
“替我交给她。”李君垣几乎是立刻撇过头去,硬邦邦地丢下这几个字。
话音刚落,他便猛地转身,逃似地大步离开,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拐角深处。
四周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晚风吹拂檐角铜铃的细微声响。
欧阳蓁站在原地,视线缓缓收回,落在那静静躺在掌心的如意结上。
指尖传来那络子上丝线的温凉触感。
她指尖捻了捻那粗糙却紧密的结扣。
这玩意……看这编法,这配色,这并不名贵的丝线材质,十有**不是买的,更像……是笨手笨脚自己做的。
欧阳蓁脑中几乎能勾勒出这位金尊玉贵、脾气急躁的二少爷,如何避开所有人的目光,笨拙地拿着丝线,一遍遍尝试又气恼扯断的样子。
“哼……”一声极轻的短促气音从欧阳蓁唇间溢出,她看着那如意结,心里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轻轻荡开了一层涟漪。
这个李君垣……
欧阳蓁微微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如意结的边缘。
脾气是顶顶的差,嘴上不饶人,行事更带着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
可……
这如意结躺在掌心,竟让她胸口堵着的那口气莫名的松了一些。看着他的背影,那点子气恼反而被另一种奇异的微妙情绪取代。
那个不被府中人待见的生母姜姨娘,是他泄露出来的唯一一点软肋。
……真是倔得可怜。
她想。
欧阳蓁攥紧了手中的如意结,抬头最后看了一眼李君垣消失的方向,然后整了整衣袖,朝着静云居的方向走去,她的背影在长廊昏暗的灯光下被拉得很长,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