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李君垣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熟悉的雕花床顶映入眼帘,随之而来的是炸裂般的头痛和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
他闷哼一声,本能地想抬手揉额角,却发现手臂软绵绵使不上力。
“哎哟我的爷!您可算是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又透着极度熟悉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李君垣扭过头,只见小厮阿贵几乎要把脸凑到他眼前,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了。
“杵这做什么?”李君垣一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眉头拧成了结,费力道,“水。”
他勉强撑着身子想坐起来。
阿贵赶紧麻利地倒了一杯温茶,小心地递过去,嘴里也一刻不停:
“少爷您这醉得!睡了足足两个时辰啊!是大少爷亲自把您从……呃……从外面抬回来的,那叫一个费劲!”
阿贵偷瞄着李君垣的脸色,“怕您睡得难受,大少爷还特意给您灌了醒酒茶。”
李君垣接过茶杯,猛灌了几口,灼痛的喉咙稍缓,也清醒了许多。
温热的茶水似乎也唤醒了一些混乱的记忆碎片……
摇晃的视野、令人作呕的秽物、还有……一张气得煞白、却莫名清晰的俏脸?
他放下茶杯,眼神有些迷茫地在屋内逡巡了一周,像是在找什么。
醉昏过去的混沌感和那点模糊的印象纠缠着,让他很不舒服。
他抬手使劲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问道:“……除了李君坔,还有谁来过?”
阿贵一愣,立刻摇头:“回少爷话,除了大少爷,再没人进来过!您被安置好后就一直睡到现在,连翻个身都没有!小的可一直守着,半步不敢离。”
他顿了顿,又提醒道:“二少爷,再过半个时辰老爷那边的晚宴就要开始了,您看是不是……”
“不对……”李君垣低声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种微妙的烦躁和困惑,“我分明……记得似乎还有个……”
他的声音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说了出来,“……女的?看着像是哪个院子里的丫头?”
“哎呦我的少爷!”阿贵顿时哭笑不得,又是摇头又是叹气,“那定是您醉狠了做的梦吧!您仔细想想,要是真有姑娘进来,小的能不知道?能不说?您当时那个情形……哪还能记得什么姑娘啊!”
阿贵又凑近了些,脸上表情还带着一点后怕:“您瞧瞧您这次醉得,可把小的命都吓掉半条!下次府宴,您可千万千万别再逞强拼酒了!他们……他们跟您不一样!您要真喝出个好歹来,老爷和夫人不得……”
阿贵适时地住了口,只是用那小眼睛巴巴地看着李君垣。
可这番话还是像一盆温水浇在油锅上,瞬间刺激到了李君垣。
被自己的小厮当面说“醉糊涂了”,刹那间,那些醉倒后的零星细碎景象也涌上心头,简直比头痛更让他难以忍受。
一种恼羞感冲了上来,李君垣俊朗的脸上迅速浮起一层薄红。
“胡说八道!”他斥了一声,眼神有些闪烁地避开阿贵,“不过是那些酒有些劣,后劲大罢了。”
“行了行了,别跟这儿絮絮叨的,睡这么久,脑袋都睡木了!”他烦躁地挥了挥手,随后掀开锦被,道,“扶我起来。”
阿贵连忙应着“是是是”,心里却偷偷松了口气。
此时姜姨娘的院内燃着艾香,下房里欧阳蓁整理好仪容,将最后一缕碎发别进发髻里里。
她换了身干净清爽的衫裙,她低头嗅了嗅衣裳,艾香便在鼻尖散开。
而那身污衣早已被换下,被她用皂角狠狠搓洗过几遍,此刻正晾晒在后院角落。
回想起拖着那身脏污在东厨灶间取陈皮时,简直像在油锅里滚了一遭。从踏入那扇门起,杂役婆子们的眼神就如芒在背。
几乎每个经过的人都要凑上来问一句:
“哎哟,蓁丫头,这衣裳咋整的呀?湿透成那样?”
而她也只得强挤出僵硬的微笑,低垂着眼帘,胡乱搪塞过去。
怎么说?难道告诉他们,是你们尊贵的二少爷,不知礼数般发酒疯,又将秽物吐了我一身?
每回应一人,她便在心底咬牙切齿地骂一句那个始作俑者。恨自己身为一个婢女,连当场的愤懑都无法宣之于口,事后还得替他遮掩。
当然二少爷纵然有千般不是,也是这府里的尊贵主子。她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能咽回肚子里,若再在旁人面前诉苦,非但无济于事,指不定还要落个“冲撞主子”的罪名,平白惹得姜姨娘忧心,更会让其他人觉得自己不懂规矩。
她手提着一袋陈皮,刻意绕开了往西院常走的那条路,从侧边小径溜了进去。
待至自己房内,她忙不迭地脱下外头那沾了污渍的褶裙,生怕被人瞧见分毫。
而后,她身着宽裤,装作从容淡定的样子从正门踱步而入。
此时,姜姨娘与查嬷嬷方才归来不久。
姜姨娘一手捂着腹部,面色略显憔悴,正斜倚在椅上。
欧阳蓁刚一踏进门,她脸上那尚未完全消散的阴郁之色,以及这一番异样的装束,还是立马让姜姨娘与查嬷嬷察觉到了异样。
“蓁姑娘,你的褶裙哪去了?”查嬷嬷蓦地瞪大双眸,“还有……脸色怎这般难看?”
“唔……酒味怎么这么浓?“姜姨娘亦微微蹙眉问道。
欧阳蓁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她强压下几乎冲口而出的真相,深深吸了口气,指甲几乎要掐进手心。
她迅速垂下眼帘,避开两人的视线:“真的无事。不过是路上不小心,污了点地方,奴婢手脚粗苯,让姨娘嬷嬷担心了。”
她话语微微一顿,随即将话题引开道:“奴婢已将陈皮取回来了,这就去给姨娘泡上。姨娘喝完之后便早些歇下罢。晚上还有宴席等着呢,姨娘可得养好精神。”
二人见状亦不再执着追问。待伺候姜姨娘安然歇下后,欧阳蓁方如做贼般,蹑手蹑脚地潜至后院。看着那被那被污糟玷污的衣物,她生怕洗不干净,直搓得双手泛红,好像要把它搓破一般。
耗尽整整一个下午,她方将自己拾掇干净,周身焕然一新。而后又在房内熏染了半个时辰的香。
忆及此处,欧阳蓁不禁被惹得气笑出声,真恨不得马上把那件褶裙给扔了,省得看着闹心。
此时已至酉时,天色渐暗,这会儿姜姨娘午憩已起,查嬷嬷动作利索地为她梳理头发。
待发髻盘起,站在一旁的欧阳蓁见差不多收拾好了便上前道:
“姨娘,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该去赴宴了。”
今夜的宴席设在前厅之中,琉璃灯高悬下,四处已笼入一片暖融。
那巨大的紫檀木圆桌摆在中央,桌上铺着绣着金线的锦缎桌布,上面摆满了各式珍馐佳肴。
四周的案几上也摆满了精致的点心和水果,放了许多老夫人最爱的糕点,还有些时令鲜果。
厅中,丫鬟们穿梭其间,轻手轻脚地摆放着餐具、添着茶水。乐师们坐在角落,调试着琴弦。
欧阳蓁引着姜姨娘转入偏厅。厅内设着六张圆凳,四围悬着月白纱幔,用作隔断。
今夕诸位小姐皆被引领至正厅就座,是以这偏厅之内唯余一众姨娘们围坐一桌。
与此同时,正厅之中李令惜领着诸位妹妹坐于次席。
上首处,老夫人眉眼含笑道:“今夕此宴,更显丰盛!”
郑夫人闻之,随即莞尔附和:“老爷为此宴,足足筹备了一月之久呢。”
李劭于旁听闻,亦不禁唇角上扬。
“惜丫头过来。”
老夫人抬眼瞥见李令惜,旋即招手邀她至主桌就座。
满厅目光霎时聚来,李令惜虽面上飞红,却仍从容起身款步至主桌,在老夫人身侧站定。
“明儿也是咱惜儿的好日子,让祖母再好好看看你。“老夫人拉着李令惜的手道。
孙氏笑着说道:“老祖宗,前些日子我与那付家夫人叙话,曾见其家三郎轩允,那可真是相貌英俊,与咱们惜丫头那是再般配不过了。”
老夫人听罢,目光一亮,欣然道:“既如此,甚善!”
郑夫人点头称道:“老祖宗,那付家乃诗礼传家之族,家教谨严,素有贤名,其家子弟定是品行端方之士。”
李勍亦道:“那付太常少卿,近几年来于官场颇具影响,兄长若与他结为亲家,于仕途之上或能帮衬帮衬。”
老夫人听闻众人言,对李令惜道:“好孩儿,此番若嫁去,必是我李家的幸事啊。”
“孙女明白。”李令惜垂首答道。
接着,老夫人将话题移至李君坔处,问道:“坔儿,你如今也已届婚配之年,可有中意的姑娘?”
李君坔离席半立,道:“孙儿近岁皆于博文堂中潜心攻读诗书,无暇顾及这等男女之事。”
老夫人听闻,眉间虽隐隐闪过一丝遗憾之色,但旋即展颜道:“坔儿心怀壮志,以学业为先,不失为一件美事。”
李劭亦颔首肃然道:“大丈夫立世,自当以功名勋业为志,他日若能建功显达,何愁无佳偶良缘?”
孙氏也打趣道:”哎哟,大伯子说的哪里话,咱君坔随了您,生得这般仪表堂堂,还愁没有姑娘家喜欢吗?”
李君坔仅是浅笑着,孙氏所言倒也不虚,他自幼便极得人缘,他身姿颀长、面容俊逸,兼之家教优良、性情温润,乃是京城中声名远播的翩翩佳公子。
言罢,老夫人缓缓将视线投向一旁正呆怔出神的李君垣,和声问道:“垣儿可有心仪佳人?”
李君垣彼时正神思飘忽,忽闻老夫人问话,他不由得一怔,旋即回过神来,淡淡应道:“并无。”
他对这等婚事之谈,实是兴味索然。
虽其形貌亦是不凡,与李君坔相较亦不遑多让,然他整日里神色冷峻,兼之性情暴躁如雷,故而人缘颇为寡淡。
此时,李君垚忽地抢言道:“祖母,孙儿欲寻一知心佳人,能与孙儿吟风弄月、说地谈天,如此方为人生乐事呢!”
听闻此言满座皆笑,老夫人亦忍俊不禁,说道:“垚儿此念倒是有理,若真能觅得那心意相通且志同道合之人,实乃人生一大幸事啊。”
孙氏见状,佯装嗔怪之态,嗔道:“你这孩子,整日里只知贪玩好乐,何时才能学得你君坔哥哥半分持成!”
李君垚摆了摆手,嘴角撇道:“那如何能比?我便是闭关苦修十载,怕也难及大哥之万一。”
李君坔忙谦逊道:“君垚此言差矣,于琴棋书画诸般雅艺之上,我实则远逊于你。”
李勍见状,抚掌大笑,对着郑夫人道:“坔儿这般谦逊,皆是嫂嫂您悉心教导之功啊。”
郑夫人闻听此言喜不自胜,忙以袖掩唇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