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仇听楼带着鬼头车三四六趟把全部流民安顿在妖监司后,已经夜破黎明。
天色将亮未亮,孩子们便倚靠在大人身边睡着了。
他和朗越朗海兄弟三个大眼瞪着小眼,一阵尴尬在双方的冷冰冰气氛中弥漫。
“话说,巫缙小兄弟在中途便下车了啊。”朗越挠挠自己的狼耳朵,伸出手臂搭在弟弟的肩膀上,试着缓和气氛道。
“啊、他说他兜里还有点闲钱,去给这些人买吃的。”仇听楼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上去,因为忘了自己也是刚进来,这么直接一坐,压出不少落灰出来。
又是一阵冷场,几分钟后,弟弟朗海开始当着仇听楼的面掉眼泪。若是哭喊也便罢了,居然抽泣个不停。
我也没怎么他啊……难道是被我在岸上甩的血珠子揍狠了?
他以一副无辜的,但依然遮不住锋芒的眼神回望狼妖兄弟,用指尖指了指自己,以表疑惑。
……
与妖监司奇特风景不同,中途下了车的巫缙往东市逛了一大圈。比起西市的绣坊和花铺,他更对东市的粮油店感兴趣。
从几家凡人开的铺子里,他买到了一些菜、盐和大米。不过这些东西的份量不轻,还好有身后的侍郎蟹妖帮忙拿。
“三少主,您怎的只拿一袋盐呀?我的钳子实在是受不住了……”蟹妖解淮在化作人形后,仍是保留横着行走的习惯。奈何在学习化形术时学的是野鸡路子,导致蟹钳化手的功夫一直不稳定。
对方的嘴上叼着根细菜杆子,没理会他的请求,换了个话题道:“一会儿到地方,你先放下菜粮再把订的客房退了,最后回妖监司找我。”
“什,什么!那您就住在那个破庙似的乱地方啊?”解淮横着快走两步,追上自家最小的少主,不大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您不是来妖都找您那位二叔的吗?跟那看着就不好惹的廷尉纠缠做什么?”
听到这句疑问,巫缙突然停下了赶路的脚步,捏着下巴略有所思:“我已经找到我二叔了,”他抬头望了眼澄明满月,语气里除了有欣喜的情绪,更夹杂着明显失落。
“二叔离开时,我处于懂事的年纪。他怎么会不认得我呢……看到我后却如陌路人……”
巫缙努力回忆着那个男人,那个血魔被抓走的寒凉阴雨夜。
脑海内男人的笑容挥之不去。而小小的手掌保护不了自己,也拉不住自己唯一的亲人。
又想到血魔离开后,自己遭遇的种种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苟延残喘地仿佛被烹煮的活尸,烧掉皮肉再新长出来。
仇听楼。
少年郎细细咀嚼着这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名字,从那吃人的莲池中逃出来后,方才知晓就是甘霖雨露或名琼玉酿都没有这个名字可解自己的“渴”。
我终于找到你了……还好我找到你了……
咔的一声脆响,巫缙嘴角叼着的菜杆子被咬断裂,就这么掉落在地面上。
“三少主?三少主!”解淮放下米袋,大钳子往巫缙脸上上下挥动,见他的神情可怕惊骇,被吓得连连退后,欲言又止。
东市人来妖往,熙熙攘攘如那不停转动的花灯,一面过了又有新的一面翻过来。
直到薄云渐渐掩住妖月半圆,巫缙才猛然回过神。他眉心一皱,按压一会儿太阳穴:“回去吧,到地方别喊我少主。”
“不……这不合规矩啊三少主。”
“在我二叔的地盘就一切从简,且先唤我公子罢。”话音落下,巫缙在巷边叫了辆马车。
二叔的地盘……难道妖监司廷尉就是……我的天老爷啊,这事要不要跟主君大人通报一声呢?可万一三少主不愿意,唉呀唉呀。
搬货上车的解淮坐在巫缙对面,心头顾虑的各种事情令他如坐针毡。
……
东方之巅盈盈出白,落木而栖的鸟雀丢掉昨夜,向遥远触不可及飞去。
寅时六刻左右,仇听楼蹲在怀抱女婴的少妇身旁。他将事前烤过的匕首刃锋划在自己的左掌心,鲜红温热的血液顺着掌侧,一点一点滴进女婴口中。
少妇脸上既呈现许多惶恐,又有几分希冀之情。
“真没想到,大人的血竟然可以治病。”朗越目睹了病重女婴由接近死亡,再慢慢回魂起生的完整过程,由然感叹。
现下,这个女婴的气色开始好转。虽然仍没有哭声,但身体已经渐渐回温了。母亲怜子,少妇倒先克制不住自己,小声啜泣起来。
“谢谢大人,小女子……无以为报。”她抹着脸上泪水,想跪下感谢可马上便被仇听楼拦住扶好。
“此举终究治标不治本,我的血只能以阳压阴,为黄泉路招魂之效。”他起身,掌上刀口直接愈合:“还是要去找‘秋大夫’,朗越,秋大夫身处何方?”
这时,妖监司的大门吱呀响起。
巫缙手提一袋盐,身后还跟着一位面生的小侍。他们俩进来时没说什么话,拎着东西寻觅妖监司里的厨房。
叮哩咣啷一阵杂音,动手拾掇起来毫无客意。约摸个半刻钟,从厨房门窗发散出的米香味让大部分人的视线聚焦于内。
仇听楼之前在胡蝶店铺买的胡饼早就消化掉了,加上一夜疲惫,他嘴上还聊着疾病的事,双腿便要向厨房迈去。
一踏进去,清秀的少年郎挽起衣袖。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右手攥个大勺子,在充满米香的锅里悠悠搅动。
“咕噜噜——”是某位大人肚子闹饥饿的声音。
“咳,”仇听楼见此,手臂怀胸,背靠门边询问道:“那个,我来帮忙打下手吧?”
“哦,那劳烦大人请将案版上的肉剁成沫。”巫缙对他轻笑,转身把旁边摆着的菜丢给小侍解淮。
离米粥软熟还差点功夫,仇听楼磨了三两下菜刀,然后抬刀朝这块生肉砸下去。他并不知自己身后,巫缙时不时盯着他的后背,盯着他的用刀姿势、速度快慢和刀功。
他的黑发都长到腰了,二叔还是那么喜欢绑低辫子。他的两只手背,是被什么铁物穿过吗?怎么手背中间会有明显的一圈疤……
少年心中思绪飘远,并尝试去忽视却无法视而不见那灼眼的、不为他知的疤痕。
有了肉沫的加入,会让寡淡的米粥变得营养多味。巫缙藏过那过分窥探的眼神,将肉沫接到手,转至碗中。
在仇听楼眼皮底下,他又开了瓶料酒、袋胡椒碎和细盐把肉沫腌制,工序极为讲究。
“看你衣着品行不俗,想不到竟亲自做饭。”
巫缙则当这句话是夸他,话里带着笑意:“这有什么,无非是想不想做,做给谁的事。”最后那句,尾音似意有所指。
被腌好的肉沫倒进刚刚加过油的另一个锅中,炒白爆香,接着下入米粥中。而解淮钳上的菜亦处理完毕,一并煮在其中。
煮好后,巫缙负责将粥盛进碗,仇听楼和解淮则是端出去带给外面的人吃。
“我们兄弟已经和秋大夫夫妻合作三年,”朗越将碗里的菜肉粥扒拉干净,抛出话茬:“早些年,我和家弟在一座废宅子内发现一条暗道,通向东南方的香肆院子。”
“若想隐藏流民,香肆确实是个好去处。”仇听楼仰头,把吃食一喝而净,然后快步跑厨房再盛了一碗温乎的。
与凡人香铺不一样,妖都的制香师多为半妖,所调出来的香囊香薰用途广泛,其中不乏用于伪装种族的香料。
以解淮作比方,螃蟹源自海水,其身上的海腥气轻易盖不住,那么就可以用特制香囊隐去。在妖都里,算是个出宅交际的小玩意儿。
许多碗层层叠叠,堆成三摞放在桌上。仇听楼拍了拍巫缙和朗海的肩膀,开口:“这样,我和小少爷、朗海去找秋大夫过来。朗越兄弟照看好流民,至于这位蟹兄弟——”
男人漂亮的眸子转向解淮,想问出其身份和来意。
见自家少主和少主口中提及过的二叔都在看着自己,解淮怔愣半瞬。等反应过来后,他立刻摆正了自己的“地位”,态度不免有点谄媚逢迎:
“可不敢和廷尉大人称兄道弟,大人尽可唤小民为解淮就好。是公子的随侍,就平常背背包裹拎个物件。”
仇听楼听完,点了点头。他没急着说下文,而是在正厅来回踱步,一副思忖要事的姿态。
过会儿,他突然靠近解淮,掏出一些文钱塞到对方口袋里。这举动使解淮和巫缙异口异声,同时极力阻止起来。
“大人这万万不可!”
“我有的是钱,你花我的都行!给他作何!”
正扯着蟹妖裤腰口袋的仇听楼满脸哑然无语,他松开手,只好解释说:“我是想请解小螃蟹帮我去买两坛桂花酿,再带上我的信和酒去找北边的镇魔军都统少将。”
前半句倒稀松平常,只是这后半句被某年轻人听了去。
巫缙听见镇魔军三个字,虽然面上不露任何情绪,可衣袖下那紧紧攥成拳头的手,代替他的内心承受着不可言喻的怒火。
而仇听楼心想,若要把这烂摊子解决,光自己一个可能不太够用。私运流民治病,搞不好那几个傻子全完蛋。先送个礼,把流民登记这事情搞定了,保底刑罚最多拘个十多天。
比脑袋掉了、手指头掉了这类狱刑,可好受不少。
交代清楚各自的事务后,仇听楼携一大一小迈出了妖监司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