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妖怪的身影少了许多。
初夏的太阳直烤地面,稍微抬眼想瞧些什么,都会被晃人的光线刺激到。
狼妖弟弟朗越戴着草编斗笠帽子,乖乖闷闷的走在前面带路。
听后方跟着的脚步声消失,他一转头,发现那位廷尉大人和少年郎正在某家铺子前,挑选上了油纸伞。
仇听楼不好意思的垂下脑袋,自己坠为魔身,早就不能像普通凡人那般享受日照白昼。
能在短时间在太阳下行走已属勉强,时间一长,这皮肤便有烧骨痛感。
“客官,鄙店的油纸伞品相、质量均称一绝呀!”店长站于店铺内,笑眯眯的为其介绍花色和价格。
怎么都这么贵?咋不去抢钱?
听完每把伞的价格,仇听楼喉结微动,几番犹豫,后拿起相对最便宜那把:“这纯白色就蛮好,要这把。”
不等他取出钱币,一旁的巫缙摊开掌心,向店老板展露出一颗圆润洁白的珍珠,再抚过桌台上的黑色金边纹纸伞道:“这件更衬我家大人,不知我这颗北海产的珍珠可否与之交易啊?”
只见面前的老板瞬间瞪大了眼睛,他弯着腰向前探,脑袋快要贴到少年的手掌去。
本来在掏自己衣兜的仇听楼语气酸酸讽了一声:“珍珠而已……能有多值——”等回过头,自己的小钱袋径直掉在地上:“这么大一颗你就如此堂而皇之地拿出来了?”
巫缙在众多油纸伞里,相中了工艺最为繁琐的一把,自然就也是价格最昂贵的式样。
打开后,极具富硕感的金色印纹穿梭在竹节黑海,可让巫缙最喜欢的,却是执伞人那漆黑色下的血红眼睛。
黑金色配他,眉宇间三分剑气,萧萧肃肃。光是举伞站立,都成一幅画来。
“我已经答应帮你找二叔,便不会反悔。”仇听楼将黑伞放回原处,对着少年劝道:“家里再有钱也不能这么挥霍啊,昨天晚上的粮食不会也是珍珠换的吧?”
对方笑而不语,直接默认下来。
还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这么露财也不怕被盯上!
最终,仇听楼还是选择买下那白色的伞。
……
位靠东南市的香肆大门紧闭,门上方一块刻着“千里桃”名字的牌匾因为时间久了,变得歪斜。
身处门外,那不自然的浓厚香薰味道扑进鼻腔,令仇听楼一阵不适。
“这家香铺在之前被秋大夫的丈夫花钱包下,香铺只在夜晚开,白天俺们一般越墙翻过去。”朗海将脑袋上的斗笠取下,照例先敲响门。
然后以自己打头,先行一步翻入墙内,再行动利索地把里面门锁打开。
进来后,恰好遇见穿着朴素的青年。看面相,应正值弱冠之年。
皮肤偏黄褐色,想必是从土野田屋出身。此人动作爽利,提了两壶陶瓷药吊子,刚要往屋内走。
仇听楼在心中推测个十之**,认为这小子并非一直住在这里。
原因有三:抬脚时鞋底沾了碾碎的草、药壶的底部边缘存在不起眼的浊灰和石屑、腰部绑着的装水革囊是偏新的,但用的布绳为旧物。
“阿岁!”朗海冲这位名叫阿岁的人挥挥他的狼爪子,嘴角咧着傻笑。
这个阿岁简单回了句招呼,他将药吊子提入偏僻柴房屋里,后起柴火烧上。
仇听楼与巫缙对视一眼,在附近找了间客室,相继就木凳子坐下。
从院子走入屋内,一股微涩的药材苦味渐渐冲淡了刚开始沾染到他们身上的薰香。
处于两个木制凳子的中间有张正正方方的独桌,而桌面上那外表胜似黑檀木制的茶碟?令巫缙很感兴趣。
他用指尖轻轻摩挲把玩表面,然后靠近仇听楼,附耳小声道:“赝品,但胜在刀刻技艺不错。这家的男主人许是名游商,讲体面。”
仇听楼闻言挑了下眉,他瞥了一眼茶碟里的茶杯。杯内偏绿黄的浓茶已经凉透,被泡烂的软茶叶由于全部沉底,据此可知茶叶为迎客用的好茶。
这茶碟上一杯,桌面上单个还放一杯。茶水水位并不一致,而且在送客后未来得及收拾,应该是会谈不太顺利……
仇听楼和巫缙彼此不语,但都在思虑同一件事。
家中来了陌生的访客,秋大夫为什么没有循声出来?
按常理,作为一名在妖都里藏匿流民治病的街坊女医,不会不知道这其中的危险和严重性。
等着等着,煮好药汤的阿岁跟着朗海跨过门槛,二者有说有笑地闲聊着近日发生的桩桩件件,完全没个避讳。
“阿岁,俺今天是带着廷尉大人过来寻秋大夫去往妖监司看病的,秋大夫人呢?”朗越见桌上茶凉了,连忙找了两杯新茶具沏上热乎茶水递过去。
阿岁则是挠挠他为数不多的头发,也一脸奇怪的说:“十天前,家主纪君平也就是我的雇主允许我回家休假。”
所以他鞋底沾的,是喂马的草?仇听楼捏捏自己的手指关节,聆听着阿岁口中下文。
“我于昨天傍晚回来,在这期间里,我只见过纪家主几面。”阿岁作思考状,仿佛极力回忆着昨晚:“他们夫妻二人对我很好,不仅愿意让我用劳作换吃食和学医,还允许我每年回家两次。”
“只是今年,允假的日期格外早了些。”青年在他们面前默默数了半天,然后才决定掰手指头:“提前了二十三天!当时我还算着,早这么多天,那之后回家便要等到寒冬腊月了。”
朗海不解,愈发焦急地抛出疑问:“甭管那日子啦,有个女娃娃急着让秋大夫瞧病咧!”
这时,巫缙站起身,帮忙拾过仇听楼的伞,平淡自若的情绪与狼妖相反:“孩子的病确实耽误不得,不如让我们同你一起去请秋神医,好知会一声。”
从狱里住过上百年的仇听楼可不习惯什么人伺候自己一大老爷们儿,他二话不说将伞取回手上,对阿岁点了下头。
香肆外面看着不大,可里面这户纪家宅子却意外迂回曲折。楼亭小道木栏桥旁全种着清香药草,不见有人来过。
他们从会客正厅一路打开好多扇门,不是书房便是仓库。
“这纪家宅那么大,我们一间一间找太费时了。”仇听楼抬手,扇了扇仓库因被打开而泄出来的灰尘,提议四个人分开找。
话刚落下,巫缙便直接来到他身旁,分成四人两组。
分开后,他们并肩走在石子路上。
“大人为什么愿意管这件事?”巫缙突然开口。
“以大人的身份,将那些流民直接扔给您提到过的镇魔军处理不是更好?”
听到少年的疑问亦或是试探,仇听楼却以一副坦然态度,道明心中目的所想:“身份这东西都是上位者给的,我今日能是廷尉,明日说不准就是囚徒。”
他自嘲笑笑,其笑声里不易觉察的思绪醇厚,对巫缙解释说:“这事自然是越小越好,一来是能证明妖监司用处,二来是不使镇魔军失信,这三来嘛……”
仇听楼下意识摸摸自己腰间的钱袋,没再直白说出自己的“私心”。
少年郎听罢,淡淡垂眸。
不能因为镇魔军失态……不能因为镇魔军失态……他在心中不断加固那堵隐形的墙,以至于转头时的表情显得面僵。
谁知他们刚要往拐角处的凉亭里走,便从身后方听到一声足以穿透院子的凄厉嚎叫。
这个尖锐叫声,虽然嘶哑,可确实属于阿岁。
一魔一半妖对视一眼,紧接着转身抬脚要往发出叫声的方向奔跑过去。
“发生什么事了!”仇听楼大步跨进房屋内,发现朗海浑身颤抖,瘫坐在地板上,嘴巴张开却吐不出一个字。
阿岁的双膝跪地,紧绷的身躯仿若古筝琴板上的弦,朝向前方。
见此,刚刚奔跑进来的二人顺着青年的视角看过去,就这么一看,使他们也大为震惊骇然。
穿着翠碧雅色袒领裙衣的女子被一条白绫悬挂在卧房半空中,她的脚底下有把小凳子呈侧倒状态。
面相貌美,年纪应是处于花信年华。也正是他们要寻找的秋大夫,秋露华。
本想将流民的事情速办速决的仇听楼无奈,他叹息几声。随后上前将秋露华的尸身慢慢放下来,语气颇为沉重:“要麻烦巫缙和朗海回妖监司报个消息,然后便只能在妖都里寻个大夫了。”
他拍了拍狼妖的肩膀,也实在说不出能安慰二者的话,对着青年正色道:“阿岁先跟我走吧,我需要你帮我找到她的丈夫纪君平。”
“大人……”阿岁眼角泛红,脸上的鼻涕和泪水混在一块儿,止不住啜泣:“我、我可不可以先将秋大夫安葬,再、再……”
仇听楼应付不来别人掉金豆子,他望着梁上白绫,又走近卧房桌边,轻抚被毛笔压着的一封纸信。
好端端一个姑娘,既没有外伤勒痕,可以排除他杀,那选择自缢的原因又是什么?而这封临别前写的信,是写给纪君平还是写的阿岁的?
他怀揣着许多疑惑,将信封暂且递由阿岁保管。
巫缙站在一旁听完了全程,他把这两个被吓到的一人一妖扶起来,话音里埋着对秋露华的可怜:“这算命案,在还没查清楚前,不如先将尸身带回妖监司安置。”
“如若真的只是意外,那好好安葬也实属应该。但假设另有隐情,还是要查清因果才对。”
语罢,他们兵分两路。在各自出发前,巫缙从腰带上宝物匣里取出不算大的一只传音海螺,细心系在仇听楼的钱袋后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