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艘有年头的大型货船,许是去的地方多了,它下面的积沙和水草将海腥气也一并带来岸上。
“你、廷尉大人,”乌鸦化作人形的妖怪先行开口解释:“小民叫燕临,东市锦食坊的伙夫,上个月我们店老板在这艘船订了胡椒和芫荽,说好半个月交货,今夜却说货单丢了。”
妖都的绝大多数香料食材依靠远渡进口,而如此讲究的餐店该是凡人老板开的。这样的合作店主想必会大量订货,所以货单丢失的理由未免太过奇怪。
仇听楼将视线转移到面前的狼妖,挑了挑眉,示意他给个说法。
这狼妖低垂着脑袋,尖锐指甲陷在手心,他的脸要比另外两个的都要肿,背个草编斗笠,支支吾吾道:“这事儿是俺们不对俺承认,可俺也说了会赔偿损失……”
“赔偿损失?你们兄弟俩能有多少钱赔偿大伙?又不是运送荔枝蛋子,至于一点儿货没有吗?”燕临瞪着他的大眼睛,语气激动得掉了几片羽毛。
将来龙去脉了解个大概,仇听楼扭头瞥向才到自己胸口的半妖崽子。这小崽子面色红润,绑了个高马尾。衣裳是不常见的浮光锦,色泽质感均为上佳,价格想必不菲。
虽谈不上所谓翩翩公子,但其气质也是有些书卷味道,在妖群里属是出众那挂。
就这么一直用水灵的竖瞳盯着自己,令他觉得一阵发毛。
“嘿小子,你不是妖都的吧?说说你又瞎掺和什么?”
“回大人,我是从北海来的,来妖都找我二叔。”俊秀少年从包裹里拽出一枚朱红玉佩,自顾自说道:“我二叔给我留下这玉佩当信物,我初来就遇到他们打架。”
语毕,他伸出手指着燕临和狼妖,胆大凑近仇听楼,眯了眯眼睛扮作成熟大人:“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啊?非要干架呢这,我想问二叔在哪里都不搭理我。”
嘚,是个寻亲人的富家傻小子闲得劝架。记忆中北海距此可不近,看来这件事与他关系不大。
当务之急是先遣散无关的人,再进船里瞧瞧。
“行了诸位,都散一散。”仇听楼抱臂,几下功夫跳上船头,还不忘搁下一句宽慰话:“待我彻查完,你们去妖监司要人便是。”
正值夏月的开头,船内空气闷热,靠门摆放三四麻袋粗面粉,全未拆开。
往里走过,是一排装着海鱼的大木桶。这些鱼离了可以生存的海水,都是半死不活的歇菜状态。
尽管空气里夹杂了熏鼻的鱼腥,妖怪本身自带的特殊味道依然难以遮掩,船主确实是一对狼妖兄弟,那句话并未说谎。
现在的问题归于,为什么本来答应送的货没有了。
仇听楼弯膝低下身子,躲过挂钩上的风干晾肉,然后撩开布帘子。内部摆着两张旧床,只是这地板中间有条不起眼缝隙,在脚尖探上去时却并没有实感:
“……空的?”他下意识退后一步,结果撞到了跟在自己屁股后边的小崽子,惹得对方个踉跄。
“你跟上来作甚?”仇听楼回头,顺势扶了一把。
“他们看见你那个大金牌后都怕你,你在妖都是个很厉害的妖怪吗?能不能帮我找二叔?”他食指摇晃那枚玉佩,话音落下后,极为珍重宝贝地将其收入衣怀。
二叔二叔的,我刚上任第一天,忙着干正事呢,哪来闲心陪这小少爷耍。
仇听楼没急着拒绝,心想小家伙的衣着富气,家世该是不俗。若是真能带他寻着亲戚,没准他长辈愿意捐些公银,好把妖监司的牌匾修缮了。
他缓缓踏进里面,藏不住锐气的血色眸子瞅着地面,慢悠悠道:“那你先报上家名,届时我走访探探。”
少年声音温润清朗,一腔澎湃朝气。在提及家人时,却多出几分落寞:
“我叫巫缙,名字是二叔取的,”巫缙的指尖捏捏仇听楼衣袖,绘声绘色临摹道:“我的命是二叔救的,他和你会的控血招式很像,所以我才跟上来。”
妖魔鬼怪中,唯有血魔这个分支擅长控制血液。血魔没有父母亲裔一说,自己在坠魔前可是个实实在在的人类,战场所累煞业太多才导致如今这般模样。
难不成这世间真有这么小,小到妖都里会出现我的同类?
下一秒,这小少爷话锋一转,他蹲下来以食指敲了两下那块地板:“从一开始,那狼妖大哥便自己在岸边,丝毫未见他兄弟在何处。”
此话一出,仇听楼立马领会到言外之意。
他们没再多说什么,彼此对视半秒后,仇听楼对巫缙做了个“让开”的手势,见人退开,他脚一横,狠劲踩穿那空心木板。
突然,一道寒光从洞隙另一端猛地窜上来!幸而仇听楼及时闪躲,否则定会受伤。
那是和之前飞出来的弯刀相似的武器,刀锋刚好可以凑为对双。
同时,蹲在旁侧的巫缙急忙抓住那伸出来的手臂,冷声怒喝:“谁?!”
看手臂的毛色和那弯刀,该是岸上狼妖的哥哥或弟弟。仇听楼扶额,顿感后糟牙发疼。
单是货物运输问题谈不上大事,他也只是为了帮民众探探真假,眼下对堂堂朝中要员袭击这事属实是拎不清。
除了招人手之外,自己得花些时间普及普及律令秩序了。
见偷袭不成,这藏在船板下方的狼妖将态度放软,好似刚刚动手的不是他:“两位既然发现了,就请下来看看吧。”
……
在这船板之下,竟还存在着比上面更大的空间。只是空气更加稀薄,并掺杂着少许灰霾,令巫缙止不住咳嗽。
“我名唤朗越,外面的是家弟朗海,”朗越从一不起眼的木凳子上拾起未点燃的灯烛台,动作稳健地以小火柴触亮。
细小微暖的火苗在他们身边发出淡淡黄光,暂时将近边的黑暗驱散。
仇听楼与巫缙默不作声,紧紧跟在朗越后面,直至他们被带到角落里的人类流民面前。
借着光亮,能瞧见大约十多个人类抱团聚集于此。老妇孩童居多,蓬头垢面,身子骨瘦弱佝偻。
几个年纪不大的孩子,毛都没长全,便拿着破木锄头或镐子,俨然一副“光脚不怕穿鞋”的防备状态。
“大人,小民无意破坏妖都秩序。”朗越弯着腰,收起狼的爪尖。他抬手温柔的摸了两下孩子们的发顶,嗓音似道不尽沧桑:“人类地界的药太贵了,对他们来说无力承担,不知大人可听说过百年战争?”
没等仇听楼回答,巫缙则有条不紊地率先说出了那场血雨腥风:“战争的导火索源自应衡山,凡人道士与捉妖师在八百年前达成共盟,先后毁掉应衡、青丘、东荒大泽和临渊水地。”
听罢,朗越苦笑。少年的短短几句令他陷入一段痛苦回忆,沉默半刻后,他继续道:“小兄弟说的不错,是这么个顺序。”
除了这四个地方,还有数不清的小丘小林,以及古沙场。仇听楼捏着下巴,脑海里的记忆断断续续,唯独自己在古沙场化魔的事情犹为深刻。
“小民和家弟在那场战争里失去了族亲,我们的外表纵使再可怖,也在那些捉妖师剑下像个待宰羊羔。”朗越一手盖住眼睛,双肩颤抖,对战争的阴影和恐惧,与普通人类无异。
“我们躲在一口枯井里,祈盼着能活下来,祈盼着炼狱早点结束。”
“可是那里已经没有你们的同类了……”仇听楼蹙眉,以遗憾的口吻说出可悲的事实。
对方点点头,又一声叹息再叠叹息。
“不知熬了几日,我们被一个凡人盲婆婆救下,因为眼睛瞎看不见,把我和家弟当作了村民。”
最初,朗越那愤恨的怒意压在心头,久久无法消散,引狼入室的下场可不就成了恩将仇报?正欲下手时,是自己傻乎乎的弟弟把他唤回理智。
狼的天性群居,亦没有吃饱饭便摔碗的道理。那盲婆的土窝房也被烧了,屋子里跟个柴炉子烧出来似的。
既然捉妖师带来的恩泽福果不及她,那便不可算作仇人。
“盲婆婆去世立坟后,我们兄弟几番辗转来到妖都做运货生意。三年前,被秋大夫委托用船带回流民治病。”
在妖监司确定重启之前的百年来,一直由镇魔军负责市井治安和入城往来的人员管理与登记。
镇魔军地处妖都最北,靠城门近,却距西南边的码头渡口较远。因此,船运是个保险安全的方法。
只要流民老老实实待在某个地方不露脸,哪怕说镇魔军觉出怪味儿来,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巫缙两指揉捻着自己的发尾,总结道:“族人被凡人杀害屠戮,自己和弟弟却被无关的凡人救下。”
“无处释放的愤怒和荒谬感让你们纠结痛苦,所以当你们接到这个委托时,想要帮助这些可怜人?”仇听楼自然接上下一句,他扫视眼前一圈的人,在内的多数人病的并不重。
唯有那个被少妇抱在怀中的女婴,略带天灾早夭际象。平常在这个年龄,多少会哭闹,可见其安静已属不正常。
这艘船是不好久待的,还是要先安顿好其他人,再带那女婴去找朗越口中的“秋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