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三年,镇魔牢狱内深层。
满身血污的披发男人坐在干躁的枯草堆上,试图用自己那被生生铁钩刺穿的双手去触碰狱门前,放在地上的残羹剩饭。
这一动作牵动了钩子的粗长铁链,发出的响音惊动的蹭食老鼠慌张跑开。
“咳,罪族仇听楼接令。”身着鳞甲的都统少将军展开御信,继续道信中内容:“众念其心怀仁心,为保妖都方圆祥和,朕钦汝即日接代妖监司廷尉一职。戴罪立功,若德行法度安皆可,特赦。”
仇听楼已经记不得上一顿饭是何时吃的,只觉得饿过了头,他颤巍巍下跪,如今的腿脚倒是麻木不堪:“叩谢圣恩宽宥,臣定不负使命……”
对方将御信和妖监司令牌和廷尉官印一并递给他,面色转之和善:“小将恭喜大人出狱,恭喜大人升官呀!”
“改日,小将携家父请仇大人吃顿酒如何?”
听言,仇听楼仅是轻轻笑笑。他望着那半碗馊了的凉白粥,里面掺了发霉的豆子和死掉的蚊虫。下一秒,男人还是勉强利用两个手背抬起来,大口大口灌进胃里:
“这最后一顿牢饭和以往同样趣味,也是难为你们父子记着我,下次我请你们喝桂花酿。”
语毕,几个沉默守卫把他双手双脚的铁钩取出来,反让半好不愈的伤口再度迸发出大量血液来。
“你们几个这么回事!怠慢了廷尉大人可不是你们能担得起的。”少年人佯装怒意,用不轻不重的力度抬腿踢了那几个小妖士兵屁股一脚。
早已习惯疼痛的仇听楼从狱门踏出,他伸了伸腰。没了束缚力量的穿骨铁钩,仅稍加施法,所有的伤口便开始闭合,而地面上的鲜血也随着方向,回到男人体内。
自妖都建立前,自己就被囚禁于此。如今出了那暗无天日的牢狱才发现,那百年战争的痕迹完全消去。因为大部分住民都是妖魔,白昼期间显得有些空寂了。
虽然还没清楚在任妖帝的真正用意,但无论怎样,我必须把握这个重返自由的机会。仇听楼简单从底袖撕了一长布条把乌黑头发绑好,坐在鬼头车里腹诽道。
“父亲命小将请了鬼头车,可送仇大人快速到妖监司。”镇魔少将军屠幸之颔首,扶立着长枪目送,直至视野中的车辆背影消失。
“少将军大人,敢问那位廷尉大人究竟是犯了什么罪啊,居然被关在我们镇魔狱快六百年。”
“哦,是上一任陛下勒令下狱的,仇大人算是世间最后的血魔,据说在百年战争时用身上的血救了不少妖怪人类,结果落了个‘延长战争’的罪名。”
白昼的血极阳,可唤奔赴黄泉之人魂归。午夜的血盛阴,是所有妖魔绝佳的修行养料。甚至有秘闻传说,说血魔的心脏有让半妖血脉逆转的能力,可助其彻底成为妖怪。
此等奇珍,又怎能不让其他妖怪垂涎?
“早些年,那群魑魅魍魉大臣给他取了个很过分的外号,叫药引子。”少年眼眸一转,以手帕擦拭枪尖,心想:从罪犯升到比我们还高的官,这其中的旦夕祸福,可尚未可知呢。
鬼头车浮空点燃自身,幽森的紫青色火焰并不灼热,甚至有些微凉。
木制的巨大车轮卷起细细风尘,然后过了一市又一桥,于黄昏时分抵达妖都以南的最大公事机关——“妖监司”。
嚯,怪不得甩给我了,这摊子可不好捯饬。
仇听楼啧了一声,环顾四周。
只见偌大的红漆油门扉虚掩,半亮的灯笼悬挂在牌匾旁摇摇欲坠。两侧围墙贴了三四张招郎婿的相亲单子和寻妖启示,其年份前后大概得横跨了五百年。
当仇听楼将其中之一扯下来后:“某某到此游?”
纸张背面那歪歪扭扭的难看字体使他彻底崩不住,气笑了。
……
澄红旭日没入山海,繁星揭下云层。眨眼功夫,有颗明晃弦月似笑着,浮在妖都的夜空之上。
约摸戌时,妖都四方井市齐聚。妖或人皆在此刻汇集,热闹非凡。
奈何刚刚被赦,才升官所赐的银两铜币勉强撑满巴掌大一包的布袋。
面前摆放的胡饼格外吸引仇听楼这个饿了几百年的馋鬼,他往旁站了许久,每每伸出手又缩回去。
“胡饼喽!刚出炉的胡饼喽!”女孩悦耳的吆喝声唤了不少食客,互相推搡着使仇听楼被迫挤退最后。
想当初我在凡人那里买胡饼的时候,你们还没出生呢。现在的妖都居然也开始售卖凡人吃食了,要不干脆我招个人类厨子进妖监司得了。
他心里犯嘀咕,低头正欲走开,一张被油纸包裹过半的香酥胡饼出现在脸上,丝微辛气直冲鼻腔。
“我瞧郎君站这很久了,这最后一张胡饼我送给你。”小姑娘踮起脚尖,脑袋才到仇听楼胸腔位置,披着素纱,看起来妖龄不大。
仇听楼有些窘迫,他拿过胡饼咬了几口。
近乎瞬间,芝麻孜然混合的香气充斥口腔,踏过舌尖,紧接着饼皮上涂的花蜜甜轻点牙齿,索性最后还是掏出铜文买下来。
“郎君是想租借流动小铺?”自称胡蝶的小妖与他蹲在角落,她坐在台阶处算着今晚的收入。
“对,实际上,妖都的官府可以启动施行了,我想租个露天铺子招五六个妖族办公事。”
“既如此,郎君可以租借我的胡饼铺。”胡蝶将手中的算珠盘抱入怀中,思忖过后以交易口吻继续说:
“借你三晚,要在我售完胡饼之后,不必给我租钱,但希望日后帮忙宣传我的小店。”
如若要以个人名义帮助宣传,对于仇听楼来说是件容易事,本就好吃的东西当然不愁回头客。
他立刻点了点头答应下来,想着盛大妖都,三晚时间肯定足够了。
不过往往事与愿违,哪料想整整两夜,都没有什么妖怪愿意应征。
这第三夜同样如此,仇听楼塌腰,臂肘压在铺子台上。
奇怪了,今夜胡蝶小店主说是去船港接香料,按理说这时应该回来了……
他左顾右看,又百无聊赖地把今夜意外从游客那里收到的“招婿”画像塞进最下面的木柜,心想明日的事宜。
待周围一圈差不多收摊,远处女孩的身影渐渐变得清晰可见:
“郎君,郎君——”她一路小跑,额上的几滴薄汗平增了些狼狈:“呼、码头有妖怪打起来了,我的香料也没拿到。”
仇听楼打哈欠打一半,听到这消息,脸色马上转变严肃:“船港码头在哪个方向?”
“啊?搁西边,过了西市廊街就是。”
……
妖都以西的廊街已是空荡荡,挨家挨户的窗口漆黑,只残留了点未尽散的妖气,引导仇听楼顺着柔和月光来到码头。
木桥渡口停着大大小小的船只,一窝蜂的妖群扎堆在岸边。嘈杂声四起,而听他们嘴中所抱怨的,无非都是货物问题。
仇听楼的身材实在算不上什么苗条瘦小,甚至比绝大多数的妖魔高些壮些,因此穿过妖群费了不少时间。
“怎么回事?都在闹什么?”
只见包围的中央,俩鼻青脸肿的妖族男性厮打一作团,中间还有个拉架的毛头小子,他被撞翻到地面后又再继续爬起来接着拽。
场面一度十分滑稽,并且其余妖怪没有插足,全是看戏姿态。
正在三者的僵局陷入白热化时,有把被扔出来的弯刀好巧不巧,与仇听楼的右眼差厘而过,其刀锋之快,须臾间削掉他右侧几根乌黑发丝。
最后,那弯刀刺中了他身后一位看客的鞋尖:“啊啊啊我的脚!”
这看客是头猪妖,捧着那被刺穿的靴子,露出蹄子道:“嗬!还好老子的脚本来就是开叉的。”
妖群顷刻间炸开了锅,嘈杂声更胜之前。
好意赶过来处理闹剧的仇听楼一阵不快,挑了挑眉,他露出犬齿牙尖将小指咬出几滴血:“呼。”
轻吹一下血滴,几颗血珠子掷向三个斗殴的闹事者,仅半秒左右功夫便尽数老实趴下。
“你!你是何人!我们之间又与你何干!”张口的妖怪洒落一地黑色羽毛,脖颈戴着串佛寺常见的木檀珠子,可行为举止却跟那珠子的割裂感极强。
嗯……信佛的乌鸦、只有一只眼睛的狼妖,和一个半人半妖的拉架小崽子。另外两个暂且不论,只是这半妖崽子让仇听楼无端生出一股莫名熟悉感,本事不大,忒能胡闹。
“妖监司廷尉仇听楼,这东西你们应该认识吧?”语罢,他从衣中掏出块显眼金牌。
金牌上刻着妖监司三个大字,上有屠恶应龙,下有九头相柳。加之牌子又为金制,是万万作不得假的。
在妖都律令和认知里,其地位仅在妖帝、宰相和国师之下。
一时间,气氛降至冰点。
缘由无他,有一些知晓宫廷秘闻的妖怪认出来了,那是个绝对拥护公正的存在:“镇魔军的大将军也才银制牌子啊!”
只是……这种级别的口角纠纷,妖监司也得处理吗?
“怎么?都不吱声了?”仇听楼蹲膝,当着所有妖的面将自己的血珠子捡回去,把玩会儿官牌子,嘴角上扬:“说说吧,究竟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