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池殊回神,见躺在床上的女孩怯生生地看着自己,她松了脸色紧绷的神色,朝她走去:“睡不着?”
女孩犹豫了会,点点头。
池殊坐在床头,轻轻拍着她的背:“是害怕吗?”
女孩垂下眼睫,思索会说:“我想妈妈和姨母了。”
动作顿了下,池殊又做无事发生般,轻声说着:“等一切都结束了,你就可以再见到她们了。”
女孩摇头,像是无声地否认。事实会是怎样,她可能已经心知肚明。池殊说的这番话,无非是为了安慰她。她看向床对面的那幅画,说:“那是斯特的国旗,爸爸之前教过我的。”
池殊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爸爸说,斯特是为了保护我们,才会来到我们镇上的。可是为什么他们出现后,我们一家人反倒会分开呢?”女孩的声音里听不出对斯特的怨恨,似乎她真的只是对这件事情很好奇。
池殊无法给她解答,而现实发生的事情,以她的年岁恐怕也难以理解。
女孩倒没纠结这个太长时间,转头看向她:“姐姐,你刚刚为什么要一直看着这幅画啊?”
池殊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你喜欢画画吗?”
“不喜欢。”女孩一边摇头一遍嘟囔,“不过住在我隔壁的里多很喜欢画画。”
“那你有摸过他的画纸吗?”
女孩皱着眉,有些苦恼,想了半天,说着:“见是见过,但是瑞亚很小气,他不让我碰他画画用的东西。”
“除了画纸,他还不让你碰什么?”
女孩掰着手指,一个个数着:“颜料、画笔。我听他说,那些东西很贵,特别是画纸。要是浪费掉了,他妈妈会揍他的。”
“他有跟你说过画纸在哪买的吗?”
“那倒没有,不过我们镇上卖画纸的商店可多了。姐姐,你是想买画纸吗?”
对上女孩天真的眼神,池殊一时无言。她拉了拉她身上的被子,说道:“好了,快睡吧,时间不早了。”
池殊这句话仿佛带有魔力,女孩在听完后眼神瞬间迷离起来,张着嘴巴打着哈欠:“姐姐,我突然好困。”
池殊拍着她的背:“睡吧。”
“姐姐,你要是想买画纸可以跟我说,我带你去最好的店。我虽然不喜欢画画,但是镇上谁家东西最好,我都知道的...”
“好。”
得到池殊应允,女孩终于沉沉睡去。
池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会,转而看向墙上那幅画。须臾,她走了过去,伸手捏住画的一角,轻轻一搓。火苗眨眼燃起,顺着那一角向上攀爬,愈演愈烈,几乎瞬间吞噬了大半幅。
一股与燃烧的纸的味道截然不同的气味在空气中蔓延开来,池殊的神情在火红的火光与黑烟下,忽明忽暗,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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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崔宁睁开了眼,最先恢复的是他的听觉。在没看清周围的情况时,吵闹声率先传入他的耳里。头痛欲裂,听着这喧闹,更是痛得让他一时缓不过来。
他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血色。感觉到眼角的湿润,他抹了把,就见着手上满是暗色。
与罗曼娜之前记忆的情景转换不同的,格丽妮斯记忆的回溯都会实化成伤害落在他身上,他根本来不及闪躲。
如果不是他离开前看到她对这一切的感到震惊和错愕,他都要认为这一切都是出自她之手。
眼前的景象还是有些模糊,单崔宁摇摇晃晃扶着墙站了起来。
就像刚到这里的那天一样,他在一条小巷里面,外头是热闹街市和来往的人群。只不过街上没有看见罗曼娜,都不知道现在是哪一天。
金蛇从他身上爬下,在路边张望许久,猛然嗅闻到什么,直直盯向一处,径自朝着那边游走。
单崔宁顺着那个方向看去,是瓦伦丁河。掩下眼中思绪,他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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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终于有了宽敞的平地。绕过低灌丛,入眼的就是一条死气沉沉的河畔。河畔两边的草地依旧翠绿,上面还有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花。只是这往下流的河水散发出来的味道,足以让周围的一切动物退避三舍。
这是与罗曼娜记忆里,截然不同的瓦伦丁河。
黑色的雾气缠绕在指尖,在他手上蹭了蹭,单崔宁看了眼,拇指捏住了它,揉了揉。只听到像是有谁嘤咛一声,那雾气消散不见。
沿着河流往上游走去,这一路似乎听到了无数的哭喊声和求饶声,可周围却什么人也没有。黑暗处传来阵阵沙沙声,似乎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而格丽妮斯就背对着他站在河畔那,她穿着一席漂亮的长裙,浅淡的颜色,裙面上的血迹格外显眼。头上戴着遮住她半张面容的礼帽,露出来的下巴小巧又精致。
她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单崔宁走到她身后,她才感叹一声:“以前,这里是多美的一个地方。”
单崔宁掀起眼皮看她。
副本里的这一切,或许是真实发生过的。但无论是斯特对比伦的赶尽杀绝,还是她跟阿尔弗雷德之间的交易搅动整个维希,在这场充满硝烟的战争里,最无辜可能就是为她丧命的罗曼娜。
这同时单崔宁也不能理解的,为什么真的会有人为了别人放弃自己的性命?而爱,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但是没有人会给他答案。
格丽妮斯也只是微笑着对他说:“你要不要听一听,关于我的故事?”
注视她许久,单崔宁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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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丽妮斯从小在拉合尔长大,那时他们住在拉哈尔郊区的一座农场里。在斯特军还没开始肆意屠杀比伦人时,她生活得无忧无虑,自由恣意,几乎没有让她烦恼或者担忧的事情。如果她的父亲是个酒鬼,又菜又爱喝这事算得上的话。
农场那边也住了不少的人,每个家庭里都有三四个孩子。格丽妮斯常常跟着他们一起,在整个农场里疯闹,那时候的时光是不能用快乐两个简单的字来形容的。而就是在这种环境里,才会养出来格丽妮斯那如同太阳一般热情开朗的性格。
父母的感情很好,父亲每次喝醉酒就喜欢到母亲前面前哭闹。而母亲一边念叨他佯装要打他,一边给他收拾残局。
格丽妮斯也十分羡慕和渴望这样的爱情,她甚至也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遇到父亲这样对母亲很好的男人。
格丽妮斯有个弟弟,丹尼尔比她小上两岁,但他却是她整个家乃至整个农场都十分头疼的小魔王,调皮捣蛋不说,还时常带着其他的孩子四处野得找不到家。因为这件事,农场的其他人也总是来向母亲抱怨。
但是母亲同他说了,也不抵半点用处。久而久之,大家也都随他去了,只要人最后安全回家就行。
格丽妮斯有一次接触到了丹尼尔从小镇上面带回家的甜点时,就深深迷恋上了这种食物。她花费了很长时间学习、练习,最后做出来的甜点味道很好,被很多人都喜欢。
于是在闲暇时候,格丽妮斯总会把时间用来画画或者做甜品。
日子一天天过去,格丽妮斯也在一天天长大,而变故就是发生在她十七岁那年。
那天丹尼尔还是照常带着一群孩子出去玩闹,可最后他们在黄昏的时候才回来。但回来的人无一不是惊慌失措的,有的甚至还受了枪伤。
那一天,整个农场的气氛都变了,所有人都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平日里欢声笑语的地方,传来人们不安的大喊。
在那鸡飞狗跳的夜晚里,农场里的灯火彻夜未熄。
格丽妮斯还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被父母推搡着离开。她满头雾水上了离开的车辆,回头看农场时,只能看到人们争先恐后地往外逃,与农场内愈演愈烈的大火。
没出农场时她以为外面的世界都是很美好的,不然丹尼尔为什么一直想要跑出去玩呢?
那时的格丽妮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后来看到了与他们一起逃出来的人被穿着斯特军服的人杀害,她才深刻的感受到了害怕与惊恐。
原来有人想要他们的命。
而从那时起,他们一家子就变成了见不得光的老鼠,一群只能生活在臭水沟的害虫。
格丽妮斯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没有伤害其他人一分一毫,而要四处逃窜的人会是他们。为什么他们同样是人类却没有像其他种族一样,有着在外面享受阳光的权利。为什么他们就是信仰和穿衣打扮不一样,就要失去自己的性命。
那时候她还不能理解,为什么身为比伦人活着,就是一种罪恶。
离开拉合尔之后,他们一路辗转了很多个小镇村帮,数量多得她都已经记不清了。他们这样过了一年,两年,这样的日子,偷来一天就算一天。
而格丽妮斯母亲的去世是她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的。
那日父亲的手掌捂住了她和丹尼尔两个人的眼睛,但透过缝隙,她仍是能看到母亲是怎么挣扎到最后了无生息地倒在血泊里。
鲜血流了一路,蜿蜿蜒蜒的,颜色艳丽极了。
从那以后父亲更加沉迷于醉酒当中,而丹尼尔也不再调皮捣蛋,格丽妮斯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爱笑了。
他们带着一身血污,饥肠辘辘地逃到了维希。在到达维希的时候,就再也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而格丽妮斯醒来之后,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罗曼娜。
罗曼娜是个很温柔的人,她对待格丽妮斯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妹妹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而格丽妮斯提出的请求她都会尽她所能完成它,没有问任何原因。
也就是在这朝夕相处和罗曼娜温柔的对待当中,格丽妮斯逐渐走出了对她身份的牢笼,性格也在一点点开朗起来。无论是丹尼尔还是父亲,所有人的心态都在渐渐的好转。
维希是个浪漫的小镇,浪漫的不仅仅是它时刻有着艺术的气息,更是它盛开在玫瑰花之中。
维希的镇民很喜欢画画,无论是素描还是油画都绘画得栩栩如生,每一幅都生动又传神。这对喜欢画画的格丽妮斯来说,简直就是另一个天堂。
她爱上了这座玫瑰小镇,爱上了友善的镇民,也爱上了那个温柔的女孩。
格丽妮斯也曾彷徨过,她甚至都不知道这种感情是爱还是依赖。但她很享受罗曼娜小心翼翼呵护她、什么事都为她着想,也会因为她的触碰而脸红心跳。
也终于在瓦伦丁河绘画的那天,看着罗曼娜眼里都是自己的样子,格丽妮斯情难自抑,亲吻了上去。那一刻,格丽妮斯确定也肯定自己喜欢上了她。
虽然她之前从未想过她会喜欢上跟自己同一性别的女孩,但她从未觉得这样的喜欢是畸形的喜欢,这样的爱是该被遮掩的爱。
罗曼娜推开了她,她眼中的惊魂不定刺痛了格丽妮斯。她慌张地逃走了,就像是被一个登徒子轻薄的姑娘一样。
因为这件事格丽妮斯也难过了很长时间,她以为罗曼娜很恶心她那天的行为,会从此疏远她。但她没想到,第二天罗曼娜又出现在她家门口,依旧笑盈盈的,什么都没有变的样子。
就像昨天的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罗曼娜像往常一般带着格丽妮斯出去游玩,带着她去看镇里举办的花展,绝口不提那天发生的一切。而每当格丽妮斯说到那个话题时,她也会扯开。格丽妮斯摸不透她的想法,但她又急于得到一个答案。
她缠着罗曼娜,对她疯狂示爱。无论是瓦伦丁河畔的花束还是卡梅伦婶婶花园的花,只要罗曼娜喜欢的她都送给她。
而关于两人的流言蜚语很快在镇子里流传开来,大家对她们之间的关系议论纷纷。格丽妮斯一面有些小窃喜大家知道了她对罗曼娜的追求,一面又担忧这个对罗曼娜是否会有影响。
而她的担忧也很快成为了现实。
罗曼娜的父亲阿诺德,他对同性恋者的排斥达到了一个众人都无法理解的峰值,他甚至认为同性恋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罪恶,而同性恋者更是应该下地狱的魔鬼。
在他知道格丽妮斯与罗曼娜之间的事之后,无论她们是真是假,阿诺德彻底断绝了她们之间的来往。每当格丽妮斯经过他家门前时,甚至会泼水驱赶她。
从那之后,格丽妮斯就很难再见到罗曼娜。
还没等她开始对这件事产生低迷的情绪,一个噩耗传来了。
斯特军占领了维希,对整个维希进行了大清理,为了找出维希里藏着的比伦人。
格丽妮斯就好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她这才想起来,自己是个比伦人,她是怎么敢对罗曼娜表露自己的心思的?
格丽妮斯没再敢出房门,每次出去的时候也都是担惊受怕的。
房门被敲响的那天,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是罗曼娜。
害怕了那么多天的格丽妮斯看到熟悉的面容与神情,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那天她哭了许久,罗曼娜一直在她身旁轻声安慰着她。她还记得,她的眼泪染湿了罗曼娜的肩膀。
罗曼娜陪了她很久,她也告诉了她一切。无论是她在拉合尔轻松快乐的时光,还是那些在外逃亡的日子。或者,她是比伦人这件事。
罗曼娜一开始也很惊讶,但她什么也没说,并向她保证一定会保护她,不会把她说的一切告诉任何人,哪怕是她的父母。
格丽妮斯信了。
但她没想到她的信任会将她一家子的性命交给斯特军,会让她的父亲当场丧命,会让她的弟弟了无音讯,会让她承受非人的痛苦。
这一切的开展本该不是这样的,父母本该恩爱到老,而弟弟本该逍遥自在地长大,她本该在拉合尔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最后嫁给一个像父亲那样爱母亲的男人。
为什么如今她的父母和弟弟,都离她而去?为什么她现在,会过得生不如死?
格丽妮斯不敢细想,她甚至不敢把这些跟罗曼娜联系起来。
“我在那个房间里,待了六十三天。”格丽妮斯轻描淡写地说。
“他们禁止我们穿衣服,就像个牲口一样在那个房间里没有人权地活了六十三天。”
“他们格外喜欢看我们皮开肉绽的样子,特别是当里面的那层白肉翻出来,上面还带着血丝的样子。”
“有时候我不知道我该去怪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活着。”
“可当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剥下他们的皮肉,扯下他们的头发,却还在一旁放肆辱骂说笑的时候,我格外地怨恨罗曼娜,怨恨阿诺德,怨恨维希小镇所有人。”
“可能是神主的保佑,”格丽妮斯轻笑一声,“在这种种的折磨中我活了下来,活着见到了阿尔弗雷德。”
格丽妮斯说到这,就停了下来。她安静地望着远处,不再开口。她身上也体会不到情绪的起伏,仿佛刚刚在诉说别人的故事,而那些苦难都是别人的遭遇。
而站在一旁的单崔宁却在思索着她话里与罗曼娜记忆之间的不同,是她在说谎还是罗曼娜的记忆出现了差错?
“你最该怨恨的,是阿尔弗雷德,”单崔宁说,“罗曼娜做错了什么?无非是绕不开那场交易,你不能对他动手,只能去伤害那些无法反抗你的人。”
缄默许久,格丽妮斯忽的笑了,笑得大声又嘲弄:“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客人。”她转过身来,一双猩红带泪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他,“在这座镇上,根本没有无辜的人,他们都该死。就连罗曼娜也是如此,她错就错在她是个满腔孤勇不计后果的傻子!”
“我们命比草贱,人人喊打。维希是地狱,斯特是魔鬼,但我为什么要怨恨阿尔弗雷德?他给了我可以凌驾在这一切之上的权利!给了我作为人的尊严!给了我惩戒他们的机会!”
“如果不是他,我早就死在了斯特军的蹂躏之下!”随着情绪愈发激动,格丽妮斯的面容都有几分扭曲,“既然世界掌握在权利人手中,我为什么不能成为他们中的一个?
荆棘从她皮下长出,缠绕她整个脖颈,扫过她的脸庞。格丽妮斯猛地转过身去,不可置信又后怕地捂住自己的脸。激动的情绪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气氛瞬间沉默了下来。
对于她说的那番话,是对这些年来她受到的不公的怨诉还是为自己在副本里所作所为的开脱,单崔宁无心了解。毕竟他想知道的东西,已经得到了答案。
只是他有些不解:“既然你可以拿到的东西,为什么经过我的手?”
“你不知道吗?”格丽妮斯侧脸看他,“无论是我还是他,都无法离开这里。”
“他一开始是想杀死你,让我取而代之。只不过...”话语未尽,她却没接着说下去,“如果不是刚刚那场意外,我还真拿你没办法。”
明里暗里的威胁,单崔宁怎么听不出来:“你想让我给谁?”
安静了会,格丽妮斯说:“我。”
“完整的我。”
单崔宁微微睁眼。
眼角的那朵玫瑰开了,荆棘几乎将她全身都包裹起来,缠着她的手指垂落到地上。上面的玫瑰一朵接着一朵绽放,一朵又接着一朵凋谢。
她说着:“倘若你身上再也流不出一滴鲜血,你就会变成一具被它所控制的行尸走肉。”
“你的时间所剩不多了,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