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捧着一个托盘,红漆映衬着白色的退婚书,显得尤其讽刺。沈明玦端坐在首位,端起茶盏,低垂眉眼,吹了吹茶叶喝了一口。
红漆古旧,边沿磕出米粒大的白痕,像一只被轮番使用的道具。屋内挂着糙绣的佛头帘,檀香散得太匀,像是为“端庄”而摆出的陈设。她把茶盏稳稳搁回漆几,余温在掌心里一圈圈退去,像她心火退了三分——只为看清对手出的是哪张牌。
嬷嬷看着沈明玦,只觉得这位想来软弱的小姐今日似乎有些不同。但她话说出口还是带着刻意的拿捏:“程府说姑娘言行无状,遵循祖制,特来退婚,悬崖勒马。现在外面都已经传开了,夫人心疼姑娘,担心姑娘被京城的闲言碎语所扰。特意安排了城西的福安堂供姑娘清修。”
“清修?”沈明玦把茶盏放下,声音带着一股子冷意,“福安堂是夫人名下,到底是清修还是别的什么,恐怕只有夫人您知道吧。”
林氏脸上笑容不变:“我能有什么心思。现在全京城都知道,侯府少爷说你行止轻佻、夜半私会外男。即使不为你考虑,你也要为府里未出嫁的其他姑娘做打算吧。相信老爷也会同意。”
说话间,她指尖搓着念珠,珠线上打了个紧死的结。沈明玦瞥见那结,心里冷笑:一旦送进“福安堂”,人便成了串上的一颗任人盘剥的珠子,行止、饮食、信件、探视,皆由人牵引。
沈明玦打断她,眼神灼灼地盯着林氏,“我听说御天监的祁祭司似乎常去福安堂?作为一个供女眷清修地佛堂,这有点不太合适吧”
屋檐外一只麻雀扑棱了一下,灰尘细细落下。
林氏笑容一滞,语气带上了威胁:“姑娘还是要注意言行,否则传出去……”
“传出去又怎样?”沈明玦朝前逼近一步,笑得更加张扬,“夫人与内廷的魏太监走得近,想必是想让我去做人质或筹码。夫人,你不是第一次想把我送到不该去的地方了。”
她刻意把“魏太监”三字咬得极清。屋里两名婆子眼神一跳,显然听过这名字的分量。御天监与内廷一道,一明一暗。福安堂在城西,正临官道,近水楼台。若要交接一封“看不见”的旨意,这里再合适不过。
林氏脸色铁青,正要发作,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厮气喘吁吁跑来:“夫人!三姑娘!出大事了!皇、皇上赐婚了!”沈明玦和林氏同时一愣。
“赐给谁?”林氏嗓音尖锐。小厮指着京城方向,脸色惨白:“定军将军!顾…顾临渊!就是刚从北境大胜凯旋的顾将军!”
空气像被捶了一拳。林氏先是怔,旋即飞快合上笑,目光里闪过短暂而锋利的光:“……圣旨可到了?”小厮点头:“内廷的人……已入正门了。”
午时,朱雀大街上人潮如沸。定军将军顾临渊正是今日凯旋回京。他一袭黑底金甲,骑在马上,身姿如枪,却戴着半覆的银色面甲,遮住了大半张脸。传言顾将军姿容甚美,颇有当年兰陵王的风范。甚至遮住可能会给他带来麻烦的容貌,他也带上了恶鬼面具。但即使这样,一路走来,还是掷果盈车,鲜花铺路。
近处卖糖葫芦的老齐把担子往后挪了挪,压低声音对徒孙说:“那面子,叫魇狩,镇锋用的,不是遮丑,是避祸。”孩童不懂,仰着头使劲看,看到的是一线冷光与一身尘土,更像从北风里走出来的人。
跟在他身边的副将顾寒也面带喜色,将军右腿的伤在苦寒的边疆久久不见好,这次回京城了,终于能好好休养了。
顾寒看着他右腿的绷带,心里松又紧:绷带下不止伤,还有旧年的寒毒。军医卢衡递来温水,压低声:“午后风起,将军莫久立。”顾临渊未应,只把水接了,喉结滚了一下,便又举目前望。
但这喜意并没有持续多久。
朝堂上,皇帝称病隐在帘子后,早朝竟然由内廷总管魏止主持。
帘影后隐约有人咳了两声。魏止站在金阶下,身形削薄,语气却十分沉稳。他扫过诸臣,最后停在丞相的背影上,目光像把钩子,刺得人如芒在背。
众目睽睽之下,魏止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定军将军顾临渊,战功赫赫,特赐婚宰相府嫡女沈氏明玦,于今日戌时入将军府,即刻完婚。赐金百两,以彰皇恩。”
“今日戌时”四字落地,殿中气息一滞。婚礼需三媒六聘、告庙择日,一夕定成,明显是要堵住人言、趁势成局。
圣旨一出,满朝哗然。大臣们纷纷看向站在首位的丞相,可惜只能看到没有任何变化的背影。
至于顾寒,听到这个消息,甚至在怀疑是不是有人在开他的玩笑。他们将军战功赫赫,为大乾朝平定西北,今日竟被指婚给一个满城皆知的放□□子,还要求即刻完婚。这是**裸的侮辱。
顾临渊的脸色被面具挡住,看不真切。只是从他草草行礼后,单手接过圣旨就转身离开能看出,他并不是没有脾气。
他走出丹陛,指尖用力到圣旨几乎折痕欲裂。顾寒追上两步,低声:“将军——”顾临渊只道:“回府。”两字里带着刀背的冷硬。
话分两头,这边的沈明玦照样不开心。被林氏的人按着跪在圣旨前,她心里的火直蹿:“这群人都疯了吧!”她猛地抬头,眼神坚决,几乎要射出火焰。
她原想以“每日觉醒”的细火护神清气,一寸寸逼退薰香,但阈值尚低,清明才起、便被压回识海。
她挣扎出包围,刚要动作,就被林氏身边的嬷嬷用一块浸湿的帕子捂住了她的口鼻。帕子上浓重的薰香让她头脑发沉,手脚发软,陷入了昏迷。
那香味不对,像把安魂香掺进了佛前常用的沉香,外松内紧。她在昏沉边缘想:福安堂出品。
宣旨的太监结果身边人递过来的荷包,垂下了眼,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看见。
他叫小周,是魏止身边的贴身,眼皮子一抬一落,便知道哪些该看,哪些该忘。他把荷包塞进袖里,袖口露出一线细金线——内廷做派,干净利落。
戌时,将军府。皇宫派来的乐团吹的喜乐断断续续,配合着草草挂上的红布,是说不出的荒诞。夜色沉沉,灯光昏暗,再加上昏迷中的新娘子,冷脸的新郎,空悬的高堂,和临时赶来没有任何准备的宾客。整场婚礼就像是小孩子的过家家酒,没有一个人脸上有喜色。宾客见此自然也不敢说什么,整个婚礼竟比早朝还安静。别说闹洞房了,众人连拜天地都省了。
门房刘全把门灯挑高,又悄悄放低——高则显喜,低不至冒犯。他跟着顾家打了十年差,从未见过这般冷清的喜事。
沈明玦被人半托半抱直接从那顶简陋的花轿送进了洞房。
轿帘内有潮气,像刚从库房拖出来的红缎,缝线上还沾着细灰。抬轿的小厮手心渗汗,路过影壁时,不敢抬头。
宾客一看此,自然很识趣地告辞了。
但一出门,还是释放了八卦的天性。
“这是怎么回事。即使是赐婚,也不至于这么匆忙吧。而且看顾将军的脸色,这简直是喜事丧办啊!”
“还能为什么?他挡了某些人的路了呗。我看这沈姑娘也是命苦。本来名声就毁了,现在又被当作羞辱顾将军的工具,谁知道将来会怎么受磋磨。”
“那丞相也能看得下去?这再怎么说也是他的女儿啊。就这样送出去了,他自己脸上也没面子啊。”
“他?我看他愿意的很,面子没了,里子可是足了呢。献出自己不受宠的女儿,既讨好了那里面的人,将来女儿只能靠他,相当于在这边也有人。”
说话的是城南绸缎庄的张员外和府衙的许典史。两人越说越低,最后都把话咽回肚里——顾府的墙虽不长耳,内廷却有风。
远离府外的喧嚣,顾临渊换下了战甲,只穿着一件玄色单衣,右腿绑着厚厚的绷带,他脸色苍白,坐在洞房里的床榻边,像一尊冷硬的石像。他冷眼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子。她被随意扔在喜床中央,红盖头歪斜,看得出来大家心中都带着怒意。
顾寒盯着顾临渊的脸色,低声道:“将军,看样子她也是被迫的。您……您别动怒。”
“怒?”顾临渊的声音比寒铁更冷,“这是陛下给本将军的赏赐。本将军岂敢动怒?”
他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缓缓挑开盖头。看着这红润的健康的脸,他的眼神变得深沉,匕首也开始在她脸上和脖子处游走。
匕锋并未真触肌肤,只在一线气上停驻。他看女人的面相:眉尾英挺而不戾,唇色温却不弱,脉息沉稳,不像传闻里那般放浪。薰香味从她衣里往外逸,他略偏头,袖中藏的银针滑进指缝,轻轻试探她的虎口。肌肉紧而不僵,是强压昏睡的,而非身体虚弱。
顾寒退到屏风外,军医卢衡携药匣而入,拱手:“将军,香里似掺安魂,量不大,醒来会有头风。属下请示,可否——”他话音未落,外头廊下一影一掠,刚才宣旨的小周太监立在影壁角,笑意不达眼底:“小的奉旨监礼,今夜须验——”话还未说完,顾临渊抬目,眼里寒光一落,小周便机灵地退了两步,“小的、小的在外候着。”
屋内重归寂静。顾临渊收回目光,低头再看床上的人。她的睫毛在烛焰里投下一道极细的影,像将点未点的墨。他忽地想起白日里雷声压顶、山风如刃的某一刻,胸口莫名一紧,像被谁用力按住。荒唐。他握匕更稳。
他把匕尖挪到她颈侧,不是要弄伤她,而是要试她一试:军中验人,最不信任昏睡的盟友。他低声,像对战场上的新卒:“醒。”
一瞬的静默后,红帐内的人指尖微动。她先是收掌、后突拢,用两指并拢夹住了匕锋。动作快得像水面忽然合拢。顾临渊指骨一紧——这不是柔弱内宅女子该有的反应。
沈明玦的意识从深水里浮上来。她还没睁眼,便先嗅见了铁与药的气,紧接着是男人靠得很近的呼吸,冷、稳、并不急促。她“看见”了那张恶鬼面具的影,只因白日间一道雷光里,她似乎见过与之相叠的一双眼。
她睁开眼,指尖仍夹着匕锋,唇角微挑,低低道了一句:“行刑都凑得这么近。你果然还是这么爱凑热闹。”
顾临渊倏地一震。那是他在梦里反复听到的自己声音所说的话。他虽一直有所困惑,可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两人隔着一线寒光相望。烛焰“噗”地一跳,映出他颈侧淡淡的锁痕,像有什么曾经穿过骨肉又被拔走。她的目光在那一线停了停,心里一瞬明白:黑云散处,那人还是留下了追踪痕迹。
外廊里,小周太监正数着风里的烛影,忽听内里有物轻响,像刀入鞘。他刚要凑近,顾寒已一步挡在门槛:“公公,夜深风重,验礼无益。将军腿伤未愈,劳烦转启内廷,明日入册,今日免礼。”小周笑着拱手,目光却从顾寒肩上掠过去,像在心中记一了笔:“好说。”
屋内,沈明玦松开手,匕锋在她指腹上留下一线白印,转瞬即没。她坐起,扶了扶略歪的凤冠,把红盖头顺势掀下,动作干净利落。她看着顾临渊,语声很低,却每字都清:“魏止主持赐婚,今日戌时逼成。福安堂与御天监来往密,程家退婚书与此同日。你我,都是局中子。”
顾临渊不语。他把匕首收回袖中,盯着她片刻,道:“你是谁。”
“沈明玦,”她笑,“也是你今日的妻。”字音一顿,“临时的。”
她很清醒地知道,“每日觉醒”的细火正绕着识海打圈,此刻她能用的不多,多半是清神、止痛、弱化毒性、凝神定声一类小术。要撬动大局,便只能用人心与言辞。
“我入你府,是赐与羞辱并陈;你娶我,亦是刀背裹着糖。我们先各取所需,互不拖累。”她看向他右腿的绷带,“我换你三样:第一,军医留下,我自解这薰香的余毒,不扰你旧伤;第二,将军府门下暂缓放话,不落我林氏把柄;第三,明日清早,请你派人去福安堂外头转一圈,看看谁在进出。”
顾临渊冷声:“你要什么。”
“时间、安静,”她答,“以及,不要死人。”
两人对望片刻。顾临渊倚杖起身,伤腿微屈,坐姿更直了些:“可以。你也答我一件。”
“说。”
“若有人问起今夜,你我如何。”
“说——”她拿起一只红绫袖带,把最外层轻轻系在床柱上,“——礼成、未合。”
顾临渊的目光在那抹红上停了一瞬,像在衡量她的锋与柔。他忽然道:“有人想借你羞辱我,也有人想借我毁了你。既然你说‘不要死人’,那便各退一步。”
他抬手,解下魇狩半面,露出下颌至唇的线条,清寒如雪铁。“我也要三样:第一,别再提爱凑热闹的胡话;第二,不许擅入外院;第三,今夜,你不许死在顾府。”
沈明玦笑:“成。”
屋外风更冷了些。远处的喜乐终于停下,像有人以一把无形的刀把夜切成了两半。
她摸了摸凤冠最顶端那颗松动的珠子,心里想:‘魏止应人间。’要应,便先得有人不顺。
而她天生不顺。
烛影后,顾临渊低声唤:“卢衡。”军医领命上前。顾临渊把目光从她指间的白印收回,像在按下什么不合理的念头,淡淡道:“解香,别把人伤着。”
“遵命。”
夜色往后退了半寸。两个人第一次并肩而坐,一个伤在腿,一个伤在心,各自缝各自的口子。相顾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