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沐从地板上醒来,后脑勺随即传来一阵麻木感。
她没有立即起身,而是习惯性举起双手,迎着灯光仔细检视着。
现在,林沐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皮肤表面有没有出现新的针孔。
不知道身体被注射了什么,也不知道日常饮食里被掺了什么,身体的失控感与日俱增,继而,这种未知的恐惧会带来极重的精神失控感。
林沐在看到肘窝里那个新出现的那个针孔时,一个画面毫无征兆地闯进她的脑海:
——琴酒利索地抬手,对着自己的手臂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画面里,耳边是被消音的枪声,鼻尖是浓重的硝烟。
而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向墨色夜空喷射而出那一股灼热的鲜红……麻醉剂带来的失控被他用一种更爆裂、更彻底、更具毁灭性的方式,驱散了。
林沐垂眸看着自己布满针孔的皮肤,然后缓缓撑起身,站了起来。
她不缺对自己下狠手的勇气,但她缺少那种能用疼痛瞬间锚定现实的掌控感。
林沐抬头看向那面分隔世界的玻璃墙。
今天值班的又是小夜,见林沐醒来,小夜立即上前,对着玻璃墙哈出一口白气,指尖在雾气上写下一个镜像的数字“10”。
7月10日。
她竟然昏睡了两天,直接跳过了7月9日吗?
回过神来,林沐这才发觉不光是脑袋昏昏沉沉,全身上下,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明明睡了很久,却一点也没觉得已经休息足够,反倒愈发疲惫了。
流火依旧没有消息。
中谷朝自然也见不到。
至于黑泽阵……算了,不提了。活着就行。
……
长桌上,烛光摇曳,银质餐具反射着冷光。
不太清楚是什么重要日子,但是今天有家庭聚餐,所以林沐能在玻璃墙外活动几个小时。
林沐的目光越过精致的桌布,落在对面白鸟绘江的餐盘里,她面前那条秋刀鱼的鱼骨已经被完整剔除。
察觉到她的注视,白鸟绘江抬起头,带着温婉笑意问:“小沐,怎么了?”
林沐摇头。
她的视线缓缓平移,见乌丸莲耶又把自己面前那条辛苦剔掉鱼骨的秋刀鱼和乌丸玉生手边的那条鱼交换了。
爱老婆,敬兄长,孝父母。
这不是林沐第一次看到乌丸莲耶表演这些。
林沐收回视线,用勺子舀起面前寡淡的白粥。
林沐实在想不明白他这种地位的人有什么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还是说,这种行为是一种隐形的控制?
“小沐,你的脸色还是不太好。”上首的乌丸千梦忽然温和开口。
林沐抬眸,迎上那双关切的眼睛。
乌丸千梦出身望族,她的家族甚至比乌丸家更加历史悠久。
如果说,乌丸家的威严是乌丸宪司用铁腕铸就的壁垒,那么,这位夫人对谁都春风化雨的言行,便是包裹在壁垒之外,最柔软、最具有欺骗性的藤蔓。
林沐从不认为乌丸千梦只是一位温和慈祥的老太太。
她始终记得,第一次单独面见这位夫人时,乌丸千梦身上那件低调到极致的纪阳堂江户霰小纹。
那是一件需要“凝视”才能辨出贵贱的衣服。
若非面对面跪坐在和室里,没有人会注意到,在那层毫不起眼的靛紫色布料之上,竟用手工点染着无数细若尘埃的浅紫色霰纹。
像是将紫水晶碾碎,织进了布料的经纬,那些细小的霰纹在乌丸千梦一行一坐之间,折射出细碎柔和、星尘般的光芒。
林沐就算再不识货,也明白这种近乎于炫耀“内敛低调”的繁复工艺绝非机器量产,而是一件以“微雕”工艺私人定制的孤品。
这是权力与财富的无声宣告。
那件衣服,便是乌丸千梦这个人,乃至整个乌丸家族的缩影——那是一种深入骨髓、需要你凝神去品鉴的精致,一种不屑于解释的绝对高傲。
此时,不管乌丸千梦是出于什么目的,林沐也只能配合地笑了笑,颔首道:“已经好多了。只是需要忌口。”
话音刚落,旁边一只叉子忽然将一小块切好的牛排放在了林沐面前的骨碟里。
林沐扭头看过去。
乌丸志间却只是专注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盘子,淡淡解释了句:“补充一点蛋白质。”
乌丸千梦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片刻,笑意更深:“你们的蜜月旅行虽迟了些,但看你们现在相处得不错,我也就放心了。打算什么时候要个孩子?”
“咳!咳咳咳……”林沐差点把刚塞进嘴里的牛排又吐回乌丸志间的盘子里。
阿姨。您这……超纲了吧?装糊涂也太浮夸了吧?
相比林沐的失态,乌丸志间却显得异常淡定。他轻轻放下餐具,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然后才转向母亲,用一种陈情的口吻,汇报道:“父亲知道,我最近在熟悉公司业务,过段时间打算去分公司上班。所以其它事,先等等吧。”
闻言,乌丸千梦用惊异的目光瞥了一眼身侧的丈夫,然后又看向乌丸志间,问:“公司业务?什么时候开始的?那你的工作是……”
“辞职信已经提交了。”乌丸志间平静道,“正在等批复。”
“怎么这么突然?”
“不突然。”乌丸志间说,“你们也催了很多年了。作为儿子、弟弟、以及乌丸家的一份子,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顿了顿,忽然将目光转向林沐,“而且……林沐也希望我这么做。”
林沐咀嚼的动作停下,她感到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自己身上。
“是吧?”乌丸志间的声音很轻。
林沐极轻地眨了一下眼,收回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这个话题被揭过,趁着其他人交谈的间隙,林沐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什么时候的事?”
“前两天。”
“哦……”林沐舀了一勺白粥,“那我应该祝贺你吗?”
“无所谓。”
林沐追问:“为什么呢?当警.察帮家族处理尾巴不方便吗?”
乌丸志间动作一滞。
沉默了片刻,他忽然轻声道:“餐桌的座次最能体现一个家庭的权利中心。”
“我现在,只能坐在这个家庭最边缘的位置,那你说,我比我两位兄长,到底输哪了呢?”
林沐一愣。
乌丸志间缓缓偏过头,对上林沐的视线,林沐从那双眼中看到了一丝毫不掩饰的野心。
“智商?能力?学识?行事风格?父母的宠爱?”乌丸志间定定地看着她,“我觉得,我只是缺了一点走向权势、利用权势的决心。现在,我有了。”
“以前,我可以理解你不站在我这边,但是现在,从我和我哥里选,应该很好做决定吧?”
他顿了一下,“我们会是珠联璧合的一对的,是吧?”
乌丸志间并不期待林沐对这番话的回答,刚说完就转回头,重新将视线聚焦在盘子里的牛排上。
布拉莫斯一阵风似的冲进地下室,还没说话,就先抄起桌上的水杯,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一大杯水。
“咔哒”。
一声清脆的机件咬合声。
伏特加头也没抬,正用一块鹿皮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刚保养完的□□零件。
吉永良介重重放下水杯,用手背抹了把嘴,喘匀了气:“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想先听哪个?”
“坏的。”
“不不不。”布拉莫斯顿了一秒,单手一撑坐在桌子上,“还是先告诉你好消息吧。”
“啧!”伏特加抬眸,“那你废什么话?”
“行行行。”布拉莫斯凑近,神秘兮兮道,“好消息就是,我终于打听到乌丸志间的消息了。”
伏特加放下枪:“他销假了?”
布拉莫斯伸出一根食指,在伏特加眼前摇了摇:“NoNoNo。”
伏特加不耐烦,直接又抄起手里的枪,用枪口顶着布拉莫斯的腿:“卖什么关子!快说!”
“……”布拉莫斯从桌子上跳下来,“小心走火啊!”他清了清嗓子,严肃起来,“坏消息就是,他没回来,而是辞职了。”
“辞职?你确定?”
“当然确定。他以前的部下都炸了锅,打电话去问,也只说是私人原因,其它一概不谈。”
“呵……”伏特加摩挲着下巴,“意想不到的走向……不过,至少人还活着。”
“乌丸志间也姓乌丸啊,哪能说没就没。可惜,流火还没任何音讯。”吉永良介走到墙角,从一堆还没收拾的杂物里拖出自己的铺盖,随口道,“这事儿你跟大哥汇报吧,我得睡会儿。”
他躺下,拉起薄被,似乎准备立刻睡去。但过了一会儿,又忽然睁开眼:“最近……大哥那边没什么新任务吗?”
说着,他立刻又补了一句,“如果是机密,当我没问。”
伏特加放下鹿皮布,一颗一颗扣上子弹,然后将弹夹推入:“不清楚。”
“那白鸟昭夫……”布拉莫斯翻个身看向桌前的伏特加,“总觉得这事瞒不住他们。可是最近这么安静,搞得人心惶惶。林沐……一点音讯都没有……”
伏特加沉默了几秒,一直落在枪身上的视线终于挪开。
他看向布拉莫斯,没有说话,只是将刚刚装好弹夹的□□拿起,他眯起一只眼,枪口缓缓下移,对准了布拉莫斯的脑袋。
这次举起的枪可不是空弹夹,只是保险还锁着。
看着伏特加那张半隐在枪后毫无表情的脸,布拉莫斯闭上嘴。
对峙几秒,布拉莫斯烦躁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伏特加,声音闷在被子里骂了一句:“……艹,不提就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