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中负责演讲的是劳森,他向来很擅长这种抒情的事。
身着黑色笔挺西装的劳森走到了讲坛上,拿出他攥在手心都出了皱的讲稿,咳嗽了声清了清嗓子。在大致扫了一下在场的所有他熟悉的面庞后,他开始用舒缓的声音念了起来:
“内森·查韦斯是一位严厉的父亲,一位好邻居,是我们慈祥的爷爷,更是一位出色的咖啡师。”
一开始,劳森的声音还有些颤抖,但随着演讲的继续,他的声音变得更加坚定:
“我是说,他对咖啡豆的种类很纠结。其实你们不知道,从我们来到镇子上后,他会偷偷让我去纳能采购些当季没有的茶叶之类的,从那时开始,你们在店里喝的就不是本地咖啡了。”
大约是劳森调节气氛的笑话起了作用,有人不禁笑出了声。
“别误会,我知道你们宁愿没有咖啡喝,也不想用纳能的产品。爷爷只是想让你们喝到好喝的咖啡,不然汉斯叔叔,你怎么鼓捣你闹死人的大提琴?玛格丽特阿姨,你不来杯热可可就没法开始工作,我说,你们要怎么面对白天呢?”
说着说着,时不时垫个脚掩盖悲伤心绪的劳森收起了稿纸。
“更别提他对水温的把控了……他总是能把事情做对,我真的很佩服他,他是我想成为的那种硬汉。他教我怎么修摩托,怎么通水管,他真的很酷。”
他想起和老内森共同偷喝一瓶来之不易的黑麦威士忌而后独自一人醉到第二天被艾丽卡发现的糗事,他想起老内森教他弹吉他而他不小心把琴弦搞坏的时候,想起每次他外出干农活时回来都能碰见在咖啡馆门口等他的爷爷。他还没来得及背着爷爷去山顶野餐,还没和他嘴里那个让他骄傲的儿子见个面,还没听他讲完他是如何在战争中活下来的——
说着说着,记忆里的大男孩开始皱起了眉头,他忍耐着快要从喉咙中涌出的呜咽,重新举起稿纸:
“我很庆幸他给了我和艾丽卡第二个家,让我们能在生活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平静。”
“我不会忘记他,永远不会。在座的各位我相信也一样。”
“我们有很多时间去记住这样一位曾陪在我们身边的老爷爷。”
台下,已经是泣不成声的人们。
空间站的死亡无疑是件大事,因为这是连意外死亡都有可能救活的时代。想必在长时间下都会留下不可抹灭的痕迹,阴霾会在参加葬礼的人们身上留下深刻的影响。空间站的人们还没有形成一套自洽的、面对死亡的逻辑,这让长生药社会下的他们变得十分脆弱,甚至变得惧怕死亡本身。就连面对死亡最前线的医疗部最近的做法也很明显,医生们都自发地在尽力劝阻任何一个患者不要放弃生命,因此发生了一些不太友好的事件,例如通过喝检查液的情况强行让患者服入长生药,在事情败露时以违背患者意愿强行用药等罪名被告上法庭之类的医疗纠纷。
新思潮和旧思想之间的冲撞引起了许多社会事件,这是山崎每天都在阅读的报告中血淋淋记载着的内容。他没有能力保护所有人,他很清楚。那些拒绝服用长生药的老人,正是对抛弃他们擅自往前走的新社会的最好反击。尽管山崎尊重选择的自由,但在某种意义上身为医生的山崎还是难以接受这样的事,毕竟,这相当于慢性自杀。
社会发生剧变时,这样的人会变得越来越多吧。
他的理性告诉他,他的工作带来了改变,甚至战争。是的,那些年愈演愈烈的军备竞赛最终演变成了地区冲突,直到变成全球性的战争……就像一个巨大的、不知疲倦的机器,像绞肉机一样将所有客观存在的事物卷入其中,直到夺走人们心爱的事物、乃至生命、珍视的一切为止。
不知不觉,山崎从想要战胜人类的终极敌人——死亡,从开始带来死亡转变。
他很清楚,他的决策会带来多少伤亡,他每一次拓张他的影响力,又会有多少人因此受害。最后被牺牲的代价过于博大,人们赖以生存的地球在敌人的怒火下被火席卷,直到变成了一个死星。
让人发指的是,即便如此,山崎沧汰也不会停止,哪怕让自己、让挚友的手沾满鲜血,让从小就十分疼爱的双胞胎也卷入战争……有的时候,他真的很好奇他为什么没有因此精神失常,或许是因为过于冷静的理性总能在他开始难以承受时接管他的思想,又或许是因为他有绝不能退让的理由,他代表的不止是他一人的利益——
与怪物搏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变成怪物,他时刻警醒着自己。
追悼会结束,山崎默默等人群离去后再和负责保护他的安保成员一起离开,他看着走到一起、大概是正在为了处理全息室和遗体事宜而交谈。见状,山崎转身迈步离开了这个‘教堂’。
“山崎先生、山崎先生,请留步。”
声音是个有些年轻的小伙,是山崎十分熟悉的声音,他下意识打了个手势示意安保小队不要多加阻拦。
来者是艾瑞克·弗尔吉斯,一位在辛迪加考古方面进步十分卓越的青年,爱丽丝·弗尔吉斯的亲弟弟。山崎在晚餐会上见过这个青年,虽略显稚嫩,但做事缜密,也有足够热忱,是个愿意拼力气干活的新一代研究员,山崎对他的印象很好。
他没有说话,示意眼前的年轻人将来意说清楚。
小跑过来的艾瑞克也没有拖沓:“我想请您照看一下艾丽卡,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女孩子,她看上去很糟,一整天都没有好好吃饭……也不哭不闹的,这不太正常。”
山崎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与泣不成声的哥哥正常交谈、木木地站得笔直的姑娘的黑色背影上。按她幼时的秉性,现在早该大哭起来才是,那张哭脸却转移到了几乎不怎么哭的劳森脸上,这确实很奇怪。
“我还得带劳森去处理些后续的手续,我不好带她去,我是说……遗体的处置,没准对她来说是现在完全承受不了的事。”艾瑞克边说,他的目光不时落在全息室内的双胞胎身上。
至于为什么必须带劳森去……当然是因为内森爷爷名义上没有任何家属在空间站,无人有权处置遗体,所以这时照例会询问同居人的意见,而哭出来的劳森比起一句话都不说的艾丽卡来说,情绪更稳定些。
“艾丽卡就拜托您了。”
留下这句话后,艾瑞克就回身和与来交接的哈珀说着话的乔一起带着劳森去处理后续事宜了。
就算劳森再嘴硬,他其实也是需要安慰的,希望他的舅舅能让他好好发泄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