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稍微德州人的老内森为什么会在加州?这当然是因为他的内人是加州人。劳森和艾丽卡有幸看过老内森的妻子年轻时的照片,是位非常漂亮的加州甜心,而照片里挽着年轻女孩的大高个,则是内森爷爷年轻时的样子,那时的他的脸上满是意气风发,如今却写满了衰老的痕迹。
就在艾丽卡和劳森来之前不久,内森爷爷的老伴儿离他而去。她很幸运,在中立地区相比纳能区域极高的患病率下,她死于自然衰老。
这是因为她约好了和老内森一块儿停药,以好迎接对于七老八十的他们来说即将到来的死亡。老内森没有照做,但在目睹妻子先他一步离去后,最终,他没有再拜托镇里的年轻人去纳能片区为他买药。
直到劳森和艾丽卡来到了这个镇里。
在双胞胎的努力下,老人终于敞开心扉,在一个雪夜,与劳森艾丽卡围着壁炉烤火,就好像这两个来路不明的白发小孩儿是他的孙辈一样,他说起他惦念许久的儿子的事:
他儿子内森二世最后一次寄来的信中说他要去参军,结果也不知道属于哪个部队,就这样不见踪影。
小内森是个叛逆的家伙,因为和老爹总是谈不拢,年纪轻轻就总说什么都要去大城市发展。就老内森来看,他儿子不学无术,就连高中都没修完,在镇里当个水管工都费劲,他多少次说了让他回来在咖啡馆帮忙,小内森都视若无睹。终于,二十岁出头的小内森抛下在这个镇子里的父母去了纽约,这还是二三十年后收到信时,老内森才知道的。
信中,小内森歪歪扭扭的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一种岁月摩挲下的稳重,曾经的愣头青小伙说他有了妻儿,现在生活非常稳定,时不时会寄点钱回来。他说他对年轻时的自己感到非常后悔,如果老爷子愿意,就来信上提到的地址去找他。
小内森当年一声不吭的离去让老内森非常苦恼,他和妻子都觉得再也见不到他们辛苦养大的儿子了,也是在这时,他的创伤应激后遗症没能饶过他。
因为身体不便,已经完全赖上轮椅的老内森没法离开小镇去到信中提到的地址,他甚至羞于提起自己已经垮掉的身体,但他还是在妻子的支持下一同撰写了回信。
下一封来自小内森的回信中,夹了一张被老内森至今好好放在塑封好的相册里的照片:
“看,这是我孙儿的照片。”
老人的手指在发黄的纸页上,里面,两个穿着海军服的双胞胎牵着手被几乎与老内森年轻时别无二致的高大男人抱着,旁边站着一位漂亮温和的女性。
社会的变迁在长生药被发明出来后几乎是瞬息万变,却又好像随着长生药的投入使用而变得无比缓慢,老内森与妻子总在盼望着孩子会来镇子看看他们。
他们约好下一个圣诞节要一起聚一聚,因为小内森在信中提到他有点儿想和妻子一起回内华达,帮老内森经营咖啡馆,但还在和妻子和孩子商量。
直到最后一封信到了老人手里——
就老人的叙述,之后派系战争就爆发了。美国发生了天崩地裂般的变化,几乎是派系战争主战场的这里沦为了一片火海,也是在这个时候,老内森再也没收到儿子的信。
他的儿子就这样离开了他。
或许,儿子一家还在地球的某个角落活着,老内森就带着这样的希冀守着这间咖啡馆,直到有一天小内森能带着他新组建的家庭找到回家的路。
地球的毁灭,将老人心中最后一点儿盼望掐灭了。
或许本来那盼望就是虚假的,而老内森一直都很清楚。
“我们找找吧,寻人启事。说不定他也一起撤上来了。”
人事部进行人口普查的现在,正是最适合找人的时机,很多分散各地的家人都是在最近才团聚的,这并不是没有先例的事。一开始,老人对劳森和艾丽卡的建议还兴致勃勃的,火星基地、月球基地,足足37亿人,其中说不定就有小内森一家。
然而,在编写寻人启事的具体内容时,老内森频频改口,在意识到他没了相册,衰老已经导致他将与儿子见的最后一面的模样给遗忘了时,老内森陷入了沉默。
又或者,小内森根本没有参军……只是混得没出息到不敢回家,最后一张照片里没有付着孙辈的照片,这说不定就是某种线索。
不管怎么样,一切都结束了。
内森爷爷的追悼会在隔天就举办了。艾丽卡与劳森尽力通知到了所有与内森爷爷有关系的人,小镇的许多人都得到了邀请,来的人逐渐塞满了整个全息室。
全息室投影的是镇子里的小教堂,那是小镇唯一负责丧葬的场所。
温暖的橡木长椅排列整齐,空气中仿佛弥漫着淡淡的蜡油和旧木头的芬芳。前方是一个简单的木质讲坛,讲坛后方,一扇彩窗玻璃投射下柔和而斑斓的光线。
座椅的四周点缀着清新的白色百合花,老内森曾说过这是他的妻子最喜欢的花。空气中甚至模拟出初夏午后那种微暖的温度,仿佛阳光刚刚晒过教堂的外墙。
爷爷的灵柩此刻正安静地停放在讲坛前,他安详地躺在那里,身上覆盖着一层柔软的白布,他穿着生前常穿的那件羊毛衫,里面是熨烫平整的衬衫,就像他生前任何一个重要的日子一样体面。他的面容平静,嘴角甚至带着那一丝他特有的、温和的笑意,仿佛只是陷入了小憩。
人们坐在座位上,等待着追悼会的开始。
她清楚地知道消亡在事实层面的绝对性和在功能上的必要性,个体的死亡会为新一代腾出生态位和资源,允许基因库通过编译和选择不断适应变化的环境。没有个体的死亡,就没有种群的进化,他们人类身上就是拥有着无数祖先逝去后留下的进化成果。可是,这也是彻底的、不可逆的消亡,没有任何科学证据支持意识在□□分解后仍能存在,这意味着个体所积累的一切经验、知识、情感都将化为乌有。
果然,无论如何粉饰,艾丽卡都无法接受死亡的到来。她明白这是一个该拥抱平静的场合,可她的心却汹涌着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