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谬加推开家门时,沈美萍正歪斜在客厅中央那张最大的丝绒沙发里,一身胭脂红的家居服,衬得她脸色是一种被抽干血色的倦怠的白,像一朵过夜萎落的芍药。她没再看电视,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手指机械地、一下下地往上划着,那冰冷的电子光映在她眼里,是两簇幽暗的、兀自跳动的鬼火。
黎谬加走过去,将手里的文件轻轻放在茶几上,压住了那本翻开了的、印着最新款皮草大衣的时尚杂志。那杂志的铜版纸光洁如镜,映出她半张疲惫的脸,一个模糊的、即将被擦去的影子。
"妈,"声音干涩得像秋日踩过落叶的声响,"医生那边,我已经问清楚了。"
沈美萍恍若未闻,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似的哼声,对着屏幕低低地骂了一句:"贱胚子,穿红着绿,给哪个死鬼看!"
黎谬加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母亲在看什么。那个女人的社媒成了沈美萍日夜流连的、自我鞭挞的刑场,她用旁人的鲜妍一遍遍凌迟着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尊严,仿佛这种自虐能抵消某种生命深处的亏空。
"医生说,"黎谬加提高了音量,试图穿透那层由仇恨与虚妄密密织就的茧,"情况没那么糟,专家建议做双侧切除,配合放化疗治愈率很高。"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母亲的反应。沈美萍的手指停了一瞬,随即划得更快了,指甲敲在屏幕上的声音,哒哒哒的,像冬日冷雨急切地敲打着残荷,一声声,催着万物走向凋零。
"现在技术很先进,"黎谬加继续,"术后可以做重建,外观上…"
"重建?"沈美萍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那两簇鬼火烧得旺了些,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亮光,"用什么重建?塞两块硅胶进去?那还是我自己的东西吗?走路不会晃?碰一下不会假?"她一连串的问话又急又厉,像是早已在心里那间暗室里对着镜子排练过无数遍的独白。
她的逻辑像一株缠绕着废墟生长的藤蔓,看似扭曲,却自有其坚韧而可怕的生存法则。在她的世界里,女人的价值永远系于男人的青睐和同性的艳羡,如同藤蔓依附高墙。而那对□□,便是这价值最直观的、用以交换的通货。
"至少命保住了!"黎谬加忍不住反驳,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风中扑闪的残烛,"医生说早期治愈率很高,只要配合治疗…"
"命?"沈美萍冷笑一声,"我现在这样,和死了有什么分别?你爸的心早就不在这个家里了,我要是再没了…"她的手无意识地按在自己胸前,仿佛那是她最后的城池,"我走出去,那些太太们会怎么在背后笑话我?她们会怎么说?'看呐,沈美萍,老公不要了,连女人的本钱也没了'!"
"别人的眼光难道比你的命还重要吗?"黎谬加感到一阵眩晕,每一个毛细血空都在燃烧。
"你懂什么!"
沈美萍像是被戳到了最痛的穴位,声音陡然拔尖,像瓷器碎裂,"你从小到大,除了死读书还会什么?你知道一个女人没了那些东西,在男人眼里算什么?算残废!你爸为什么去找那个狐狸精?还不是因为她年轻,因为她…"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脸上掠过一丝混杂着深切羞辱和怨毒的抽搐,仿佛自己也被那未竟的话语烫伤。她猛地低下头,更加疯狂地刷起手机,指尖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焦灼,仿佛要从那些光鲜亮丽的、别人的影像里,挖掘出自己一败涂地的根源,而那根源或许不在外面,而是她那颗早已荒芜的心。
黎谬加定定地站在那里,成了一棵被遗忘在严冬的树,仍寒风卷走她的一切,枝桠光秃。
她看着母亲的手指在屏幕上焦灼地滑动,看着那变幻的光影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再次想起那个冬天,也是在这个弥漫着陈腐香气的客厅里,沈美萍在得知黎文博出轨时,没有哭闹,也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只是坐在这张沙发上,一遍遍地、神经质地抚摸着自己新做的、镶嵌着碎钻的水晶指甲,那指甲在灯下闪着冰冷的光。她对着当时从英国匆匆赶回来的黎谬加说:"你去,把证据给你爸看看,让他净身出户。"
那时的黎谬加不懂,为什么是她。现在她似乎有些明白了,她从不在她母亲爱的范围里。或者说,她的母亲真的懂爱吗?她早已将自己放在了需要被供奉、被维护的神龛里,她是命运唯一的受害者,所有的龌龊、不堪和命运的利刃,都该由别人去替她抵挡,去承受。如今,连死神派来的使者,她也指望别人去打发。
"妈,"黎谬加的声音里带着最后一点破碎的期望,"哪怕只是为了我,健健康康地活下去,行吗?"
沈美萍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什么也没有,不,还是有的,一片被虚荣和怨恨蛀空了的、寸草不生的荒漠,"健康?"她喃喃道,"拖着个残缺的身体,看着别人成双成对,儿孙满堂,那样的健康有什么用?"
那手机或许有磁石,她的目光又被引了回去,落回那方小小的、散发着幽光的屏幕,语气变得斩钉截铁,"你别说了,我死也不会同意的。要我那样活着,我宁可现在就死了干净!"
黎谬加最后看了眼她的母亲,这个赋予她生命的人,默默地转过身,踉踉跄跄地飘回自己那间狭小的、临时栖身的客房。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紧闭,黑暗无声地包裹住她,浸透着她。手指机械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摸到手机,屏幕亮起,依然没有易佯的消息。
最终她拨通了黎文博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才接起来,每一响都敲击在她紧绷的神经上。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有轻柔的、与此刻格格不入的背景音乐,还有杯盘碰撞的细微声响,清脆得刺耳,不像是在开什么严肃的会议。
"谬加啊,"黎文博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不耐烦的急促,像是怕惊扰了身边的什么,"什么事?我这边正忙着呢,很重要。"
黎谬加的心正浸在腊月的冰水里,一点点地下沉,"爸。"
她努力拉直一根即将断裂的线,让那声线尽可能地平稳,"妈她…不肯做手术。我把专家的建议都跟她说了,她完全听不进去。我劝不动,你能不能回来一趟,跟她说说?也许你的话…"
"哎呀,我现在怎么走得开!"黎文博的语调升高了些,透着显而易见的推诿和焦躁,那焦躁并非为了电话这端的妻女,而是为了被打扰的、另一处的安宁,"评审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几位专家都在,关系到明年整个课题的经费…你妈妈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就是一时的脾气,钻了牛角尖,过几天自己就好了。你多哄哄她,顺着她点儿,别跟她硬顶…"
就在这时,电话那端毫无防备地,闯进来一个清脆的、带着奶气的童声,那声音里满是撒娇的、被宠溺的意味:"爸爸!快来看我画的航天飞机!飞得好高哦!"
紧接着,一个年轻女人带笑的、温柔的呵斥,那呵斥里也满是甜腻的亲昵:"小杰,别吵爸爸,爸爸在忙。"
然后是黎文博显然放松下来的、带着毫不掩饰宠溺的回应,那声音是她多年来未曾听过的柔软:"哎,就来,等我一下。"
电话那头骤然一静,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随即是黎文博更加仓惶的声音,几乎带了点气急败坏的狼狈:"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这边实在忙,走不开!你妈妈的事,你先看着办,等我回去再说!先挂了!"
"嘟—嘟—嘟—"
客厅里,母亲依然沉浸在虚拟的仇恨沼泽里,正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着另一个女人。那声音遥遥传来,和方才电话中的声音回响在一起。
黎谬加举着电话,僵立在那里。从什么时候开始,人类的声音成了一种强酸?它腐蚀一切。一切都在破碎,都在溶解,都在烧毁。黎谬加在黑暗中向前伸出手,感到自己触摸到了一手灼烫的灰烬。
她缓缓放下手臂,动作迟滞。手机早已从失去知觉的掌心滑落,陷进柔软的地毯绒毛里,像一滴泪落入大海,无声无息。她流不出一滴眼泪,只觉眼睛里干涩得发痛,像是所有的水分都已在这强酸的腐蚀中蒸发殆尽。
一种奇异的平静像一层透明的冰壳将她从头到脚包裹起来,客厅的咒骂消失了,窗外的车流声寂静了,连心跳声也一并停止,只剩下绝对的真空。
然后,她像一尊被抽去所有支撑的石膏像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没有缓冲,没有保护,后脑撞击地毯的闷响是她此刻唯一能感知到的存在的证据。一阵钝痛传来,反而让她想笑。
她就那样躺着,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那盏昂贵却从未温暖过的水晶吊灯。
抑郁是对她始终不离不弃的朋友,躯体化的症状悄然袭来。她感到四肢沉重得像灌满了铅,胸口被无形的巨石压住,每一次呼吸都需耗费巨大的力气,但她竟渴望起拥抱痛苦了。
时间在彻底的黑中失去尺度,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机械地摸到了手机,屏幕的光亮在幽黑中成了刺伤眼睛的剑。她迎着剑的利刃找到那个号码,按下了拨打键。
“您所拨打的用户正忙,请稍后再拨。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busy 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