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像一块浸满了药水的纱布,敷在上海的天空。黎谬加推开门,气味比记忆先行抵达 —— 那是刻在骨刻里的昂贵沉香,底下埋着紧绷的弦。这气味有形状,像一条冰冷的蛇,顺着鼻腔爬进来,紧紧缠绕住她的肺叶。
是家的形状。
这个空间是她父母合力落下的笔迹,一笔一画都工整得令人窒息。紫檀木家具亮得像停尸间的金属台面,博古架上的瓷器以殉道者的姿态站立。这里不是家,是一座提前为自己准备好的、华丽的坟。
听见门响,沈美萍抬起头。她正坐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穿着一身崭新的香芋紫套装,头发精心烫染过,手指上戴着闪亮的钻戒,面前的茶几上摆着几本最新的时尚杂志和一盘进口水果。超大屏电视里正播放着狗血淋漓的家庭伦理剧,音量开得不大不小。她的脸上带着刚做完护理的光泽,除了略显疲惫,看不出多少病容。黎谬加几乎要怀疑那些越洋电话里的急切是否被放大了。
“回来了?”
她的目光在黎谬加身上扫视,像验货员评估一件商品,眉头随即微蹙,“又穿得像个清教徒…”
那一刻,黎谬加紧绷了一路的神经,像一根被过度拉伸后突然松弛的橡皮筋,发出一声无声的、疲惫的嗡鸣。她甚至产生了一丝荒谬的侥幸 —— 也许情况真的没有那么糟。
“妈。”
她应了一声,轻得像叹息。目光流转间,父亲黎文博从书房踱步而出。
“加仔到了就好。”
黎文博穿着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衬衫,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维持着哲学系教授特有的温和与距离感,“你妈妈这事……唉,一开始说是良性的,谁想到病理出来这么意外。不过她精神头一直很好,该吃吃该喝喝,这是最重要的。”
黎谬加没有接续他话语里那份刻意的轻飘,“具体的检查报告和影像我都看过了,”她放下随身的包,“我已经托倪璟联系了瑞金医院最好的专家,约了今天下午的号,晚点我们一起去一趟。”
沈美萍正在翻看时装杂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语气里掺入了一丝烦躁:“又去?来回折腾,健康的人也要生出病来。我下午约了李太太,麻将搭子都凑齐了,不好爽约的。”
黎文博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犹豫,随即点头,像完成一个规定动作:“好,谨慎些总是对的。瑞金的专家号,一席难求。”
他抬手看了看腕表,动作流畅,“下午系里恰好有个研究生的开题报告会,我尽量早些结束,赶过去与你们汇合。”
沉默的午饭后,距离约定的时间约约莫还有一小时,黎谬加一切准备就绪,却见沈美萍依旧稳坐在沙发上,目光胶着在电视屏幕。那里面,一个面容凄楚的女主角,正用带着哭腔的嗓音,诉说着“女人一生的价值,就在于为家庭燃烧殆尽”。
“妈,时间快到了,我们该出发了。”
沈美萍的视线未曾离开那方光怪陆离的屏幕,语气是不加掩饰的不耐:“催什么!正放到要紧关头。去医院又能如何?不过是听些老生常谈,闻闻消毒水的味道。我自己的身体,难道不比那些机器更清楚?”
“这不是心里有数没数的问题,”黎谬加耐着性子解释,“我们需要医生最专业的判断。”
“诊断?说得好听!”沈美萍的情绪像被点燃的纸张,骤然扬起,“你们不就是想让我挨刀子?你们就是见不得我这身皮囊还完整!”
恰在此时,黎文博的手机响了。他瞥了一眼屏幕,他没有立刻接听,而是握着手机,快步走向阳台,顺手拉上了那扇透明的玻璃门。
通话很短暂,黎文博返回时,脸上挂着一种排练过的、恰到好处的歉意:“加仔,实在不凑巧学校临时有个紧急会议,指名必须我列席。你妈妈的情况…唉,你多劝劝她。”
他的动作自然,语气恳切,却轻巧地将那座名为“生死”的山峰,不动声色地移到了她的肩上。
沈美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随即扭过头,留给父女二人一个僵硬的、拒绝沟通的背影。
黎文博如蒙大赦,几乎是立刻抓起公文包,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口。客厅里,只剩下母女二人,电视里正放到婆婆逼迫儿媳生儿子的戏码,女主角的哭声显得格外刺耳。
黎谬加看着母亲固执的侧影,一股熟悉的无力感顺着脊椎爬上来。
为什么历史总在不厌其烦地重演?
知道黎文博出轨时,她不敢直面丈夫的背叛,却将所有的怨毒、恐惧和不甘,像倾倒污水般,一股脑地泼向当时正在准备关键考试的黎谬加。
“你去!去问你爸爸,他还认不认这个家!”
“你去跟你爸摊牌!离婚!他一分钱也别想拿走!”
“你写好离婚协议让你爸签字!”
为什么她的母亲可以永远蜷缩在自己用委屈和抱怨搭建的堡垒里,却要求她的女儿手持长矛去为她冲锋陷阵?去直面人性中最不堪的丑陋?然后又在牌友旁敲侧击时适时地红了眼圈,吐露一句“都是为了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才忍到今天”,便能轻易收割大把廉价的理解与同情。
如今轮到了她的身体,她的生死,一切都纹丝未改。
她依然是那个需要被小心翼翼哄着、捧着,需要有人在前方披荆斩棘、铺平所有道路,才肯勉强迈出一步的“贵妇”;而黎谬加,也依然是那个必须为她处理一切棘手难题、承担所有情绪风暴的、唯一的执行者。
一股混合着荒谬、愤怒与深沉悲哀的气息,猛地堵住了黎谬加的喉咙。她看着母亲精心修饰的、试图与年龄和病痛对抗的侧脸,几乎想要将那句盘旋在心底的话掷出去:“妈,这一次是生死攸关。连活下去,也要我来帮代劳吗?”
但她终究什么也没有说。黎谬加直直地看着她的母亲,觉得自己或许是一只猫、一只狗,无法用语言陈述她心中巨大的悲哀。
沈美萍没有任何反应,依然沉浸在自己的默剧中。
独自坐上前往瑞金医院的出租车,黎谬加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繁华街景。她茫然望着诊断书上的每一个字 —— 对一切都感到疲倦和厌烦。
在消毒水气味浓烈的候诊区等待叫号时,那无处不在的、代表疾病与死亡的气味几乎让她窒息。黎谬加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徘徊,斟酌着,试图组织起一些能够穿越时区、抵达另一个世界的语言,最终只是言简意赅 ——
「家里有急事回国一趟,勿念。」
她按下发送键,想象着电磁波承载着这简短的讯息,穿越云层,抵达牛津那间熟悉的公寓。她渴望能收到一点回音,一点离开黢黑的光。
然而,手机屏幕暗下去之后,便固执地保持着沉默,久久不再亮起。
“黎谬加!”
护士清晰而冰冷的呼叫,像一把剪刀剪断了她的游思。
诊室里,两鬓花白的医生带着一种阅尽生死后的、近乎冷酷的平静语气,“情况我已经全面了解了。III期,浸润性明确,而且从影像上看,对侧乳腺也存在值得高度警惕的增生灶。”
“我们的建议是,进行双侧□□根治性切除术。”他顿了顿,留给她消化这信息的时间,然后补充道,“这是目前根除病灶、最大限度降低复发和转移风险,最有效,也是唯一负责任的选择。”
黎谬加松了口气。
“术后,需要配合规范的辅助化疗和放疗。考虑到患者的身体状况和希望最大限度减少副作用的需求,可以评估后进行质子重离子放疗。”
医生的目光透过镜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们发现得不算太晚,积极配合治疗,乳腺癌的五年、十年存活率数据是相当乐观的。信心要有,但这信心,必须建立在科学和规范的治疗基石之上。”
他递过来几张打印清晰的资料,纸张带着微微的凉意。
“谢谢,麻烦您了,医生。”
回程的车上,黎谬加再次下意识地、近乎本能地查看手机。屏幕依旧干净得像被雨水反复冲刷过的玻璃,没有任何新的痕迹。
车子在家楼下平稳停住。黎谬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积蓄所有力量,紧紧攥住了手中那份装着母亲生死状的文件袋。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楼层,望向那个被称为“家”的窗口。那里面,是沉溺于《娘道》般自我牺牲叙事、拒绝面对现实的母亲,是永远在关键时刻缺席、逃离的父亲。
她拥有了一份详尽到近乎残酷的作战地图,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并肩的战友,甚至听不到一声鼓舞的号角。
这是她人生的常态。她曾止不住地嫉妒她的母亲,嫉妒她永远有人为之冲锋陷阵;可她又不再嫉妒她的母亲,甚至,或许她早已爱上这种苦苦奋战而不再渴望温情。
黎谬加望着车窗上的倒影,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孔,她感到自己是被囚禁在镜子迷宫中的人,无论转向哪个方向,都只能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她早就被这种扭曲的蛛网从四面八方,从头到脚,细细密密地、彻底地笼罩住了。这是她和蛛网的共生。
黎谬加利落地拉开车门 —— 迎战吧,再一次。